那时候,农民都很苦。虽说实行了责任田制度,温饱基本解决,但日常的零用钱仍然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紧巴得很。几乎每家每户都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口粮,用来养猪,少则一头多则两头。年末,实在缺钱的人家就把整头猪出售给国家,换来一笔整钱,用来支付一年来的赊账和来年的开销。稍微富足一点的人家则会提前谋划,选个吉祥的日子,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头头脚脚通常留下犒劳自己,还有那肥肥白白的猪板油,那是断然舍不得出售的,其他整板肉也都要拿到集市上零售换钱。所以,每年腊月二十三到腊月二十八,村里几乎天天都有猪的嚎叫,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热闹非凡……
杀猪可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主家通常会选好一个黄道吉日,再去约好杀猪匠(猪“把式”)。杀猪这天,主家还会邀请出嫁了的女儿女婿来回门,再从左邻右舍请几个身强力壮的相好前来帮忙。一则杀猪也是个体力活,一个二百多斤的活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显示出了它的灵性,并不像平常人们口中的“蠢猪”,而是要以死相搏,所以需要几个“硬劳力”相帮;二则又忙碌了一年,借机联络感情,一起吃杀猪饭(主菜是吃肉),显示家底的殷实,以示庆贺。
那时候,小孩的学习是可有可无的事,大人们大多没有时间去过问,寒假里的主要就是帮家里分担农事。唯有杀年猪这一天,因为有亲戚要来,因此大人们也会给我们放个假,不再让我们去出山砍柴了,而是留下来招待亲戚家的孩子以及“看热闹”和“跑小脚”(帮忙拿零碎的东西)。
杀猪的现场,小伙伴们的心情是纠结的,既想看,又害怕,只能捂着耳朵老远地站着。只有父母三番五次喊叫着拿东西时我们才战战兢兢地靠近过去,远远地扔下东西,一溜烟跑开了。
杀猪这天,大多数主家会提前在院子靠偏僻的地方,用几塊石头临时支起一口大铁锅,并注入满满一锅等待沸腾的热水;院子中央则是提前放好早早就去邻居家借来的一爿工具(一般木盆的七八倍大,二三倍深,专门用来烫猪的工具),工具上再横放一块从自家大门上卸下来的门板。被请来的杀猪匠这时已经挽起袖子,准备好了尖刀和铁钩。万事俱备,一声吆喝,五六个壮汉就急不可耐地跳进了猪圈,把一头二三百斤重的大肥猪捕捉过来,大喝一声“起”,便将这个蠢物轻松抬到门板上,然后不容分说,抓耳朵的抓耳朵,抓腿的抓腿,抓尾巴的抓尾巴,用胳膊扛,用腿顶,用尽力气,将它死死按住。没有事先的彩排,配合却是那样的默契,这一切都源于各自内心对那香喷喷的猪肉的一种共同的渴望。
猪则是奋力反抗,拼着老命企图逃跑,但最终还是人定胜“猪”,被壮汉们制服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刺耳的呐喊声。
杀猪匠则犹如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气定神闲,左手“嚯”地一下紧握住猪嘴(不让发声,也可能是防止咬人),右手则在猪咽喉处比划几下(寻找下刀的部位),突然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猪发出一声闷叫,一股热血便喷涌而出。细心的女主人这时在丈夫的催促下,便慌乱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脸盆,用略显笨拙的姿态接住喷溅而出的猪血,那猪凄厉嚎叫几声,努力挣扎着流尽最后一滴血……
奶奶会在杀猪那一刻,点上香和蜡烛,烧几张纸钱,放一小鞭纸炮……大约是在为一个逝去的生命祈祷。而此时的我,定会悄悄地背过身去,用手背拭去挂在眼角的泪水,害怕目睹这样的血腥,更多的是对自己养了一年的大肥猪离去的一种丝丝不舍。
烧好的沸水被放好,把猪在水里翻来覆去地翻滚,这叫“烫毛”。半炷香的时间后,杀猪匠就挥舞起刀具开始刮剔猪毛,大家也七手八脚忙活起来,淋热水,拽猪毛。又是两柱香后,浑身赤裸的白猪就被挂在靠墙头的木梯子的铁钩上,开膛破肚。接下来杀猪匠按主家或顾客的需要用尖刀分割猪肉。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过去了,一停下来顿觉饥肠辘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女主人早已张罗了几桌好菜。说是好菜,其实就是日常司空见惯了的农家菜,当然,最引人注目让人垂涎欲滴的就是那盘热气腾腾的猪肉和那盘干煸猪血了。肉是主人让杀猪匠提前割下的槽头肉,猪血也是刚出炉的,一切食材是那样新鲜诱人,酒也是少不了的,农家的包谷酒。杀猪匠酒量那是特别好,一桌子人轮番推杯换盏敬他都醉不倒,最让人瞠目结舌还是他别的菜也不多吃,主家在大黑碗里给他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肥肉片子,在推杯换盏的几分钟内他居然能一扫而空(当时大家肚子里缺油水,据说很多杀猪匠都是为了能吃到肉才干这个职业的),院子的上空到处飘荡着猜拳声、劝酒声,声声不绝……新年的味道也随之四处飘散。
杀猪的“把式”也一定要给报酬的,通常是把头、蹄、下水中的一部分赠送其为酬资,杀猪匠也并不推辞,这是约定俗成。直到天黑了,如果还不够尽兴,主人会点上桐油灯,一直要闹腾到深夜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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