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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敦煌,我仰望星空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0665
郭保林

  

  



  青天一碧,风清月朗。

  这是敦煌的夏夜,小城已经酣睡,万物已经入梦,天地一片静寂。我坐在宾馆一处观景台上,仰望星空,敦煌的夜空是那么寥廓、深邃,那么无穷无极,我的思绪像一堆燃烧的火焰。人类为了探索宇宙,发明了望远镜,射电望远镜,最近中国制造了方圆五百米的“天眼”,面对深阔无极的宇宙,又能探索到什么呢?留给人类的仍然是困惑,是神秘,那么人类的智慧只剩下想象了……

  于是宗教产生了。

  许多宗教都有一套关于创世的神话。古埃及神话说,女神露得被其父大气之神逼迫离开其夫,也就是她的兄长大地之神,于是依依不舍的露得手脚紧抓大地,身体变成苍穹。

  宗教是非物质的,是人类精神的延续,是想象中的产物。

  黑格尔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今夜星光灿烂,北斗七星,耿耿在天。仰望星空,我想起《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北斗七星,又称天罡星,凶星,主战乱。唐军大将哥舒翰昼不歇兵,夜不卸甲,不辞劳苦地戍边防守。“中天懸明月,令严夜寂寥”,那是一番怎样军风威严的景象!勺柄朝南,正是八月既望。北斗星是由大熊座的七颗明亮的恒星组成,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前四颗称为斗魁,后三颗称作斗杓。在《道藏经》里,七星的名字全换了:天狼星、巨门星、禄存星、文曲星、廉贞星、武曲星、破军星。

  惠特曼说:“每当我遇到极为悲痛和苦恼的事,总是等到夜晚走到户外星空下,以求得无声的满足”。而星空是浩瀚的,苍茫的沉寂。仰望星空,你会产生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精神的自由,思想的寥廓,骤然间你感到生命的回归,灵魂的纯净与升华。

  人是需要仰望的,仰望天空才知道宇宙的自由、广阔、无极、圆满。面对宇宙,谁能不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感,神秘感。原来,宇宙就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神,人在它面前忽略不计。这尊神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谁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它的面容。

  也许我与敦煌有缘,从兰州,经武威,过甘州,涉酒泉,越嘉峪关,又经瓜州,一路来到敦煌,来到三桅山下。一路风尘仆仆,一路激情洋溢,我要在敦煌寻找什么?或是敦煌会给予我什么?我想都未想,这其中是一个巨大的谜。但我知道宗教精神实际上是一种英雄主义,精神的皈依不仅仅是信念的坚定,信仰的崇高,而是像耶稣一样面对苦难,淡定、从容,哪怕钉在十字架上也表现出殉道者的节操。是这片精神的高地在吸引着我。

  祁连山过去了,焉支山过去了,嘉峪关过去了。我依稀看到霍去病的铁骑刚刚奔驰而去,班超的战马踏踏西驰,远处山野是还有一缕不散的烟尘;我依稀看见玄奘大师,孤独的身影跋涉在戈壁大漠,一袭破旧的袈裟被风撩起,干渴的喉咙,皴裂的嘴唇,疲惫的神色,身上的汗水被吮吸殆尽了……为了一个信仰,磨顶放蹱,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天地茫茫,路途茫茫,眼前只有茫茫沙野。我想,能够穿越河西走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人,一定是满身披载着阳光的人。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阳光明媚而含蓄,天空高远,晚开的小花从容而又淡泊。一条小河纽动着细瘦的躯体,有气无力蠕动着。一个老僧来到三桅山下,他手拄锡杖,一脸倦色。他下意识地抬起目光,蓦然看见山上“忽见金光,状有千佛”,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他情绪顿生兴奋地惊叫:“我看到佛光了,阿弥陀佛!”那是鸿蒙之光,是虚幻之光,是智慧之光,来自太阳之光,佛祖不再显得虚无缥缈。古希腊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是光明之神。佛教里也有大量的和太阳有关的传说和神话。西方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基督教徒在教堂中祈祷来自穹顶的光线,那是上帝之光。上帝存在于信徒心中,他们以自己天才的智慧和工匠精湛的技艺建造了一座座教堂,动辄以几十年几百年的财力,几代人的精力投入这项工程中这是灵魂的庇护所,又是精神的高地。乐尊和尚没有想这么多,他决心在这里开凿洞窟,那是公元366年。于是乐尊和尚“肩负着秘密的宗教仪轨”,雇人开始一项跨世纪的伟大工程的营建。

  一座有灵气、有仙气、有神气的大山,便成了佛家的精神家园。随后法良禅师来了,在旁边开凿第二窟,这是莫高窟最早的洞窟。后来佛家文化便沿着丝绸之路奔涌而来。

  北凉的皇帝沮渠蒙逊,尊佛礼佛。他在辖内河西走廊四处修庙建寺,开凿洞窟,敦煌自然是最佳选择之地。在他倡导下造窟运动蓬勃兴起。

  那洞窟在荒山野岭,它本身就在修行,檀香淡淡,青烟袅袅,清凉、圣洁的空间,静谧如沉默的佛。

  所谓洞窟,就是开凿在山崖河岸的佛教寺庙,这里人迹罕至,环境优雅,宜于静思,修行,加之开凿洞窟比修庙建寺省钱省工省力,且又坚固,所以得到众僧的欢迎。三桅山上响起一片叮叮咚咚铁鑽声,岩石上火星迸溅,汗水和石屑齐落,落霞和尘雾共舞,春夏秋冬,年年岁岁,一千年的雕凿,一千年的描绘,一千年的渴望,这里出现一片庞大的洞窟群。僧人们闻悉,跋山涉水,披风沙,顶烈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们用经声哺育信仰,用虔诚铸成信念。诵经声里延长了黄昏,夕阳为山峰镀金。这些沿着丝路散布各地的洞窟,像佛陀的串珠,点缀着这苍茫雄浑的荒凉的土地,为河西走廊增添了绚丽多彩的石窟文化。

  汉武帝开疆扩土,西域的门打开了,河西走廊佛风渐盛,敦煌莫高窟的开凿,接着是东、西千佛洞,榆林窟的开凿,随之便是文殊寺石窟、马蹄寺石窟、炳寻寺石窟、麦积山石窟、水帘洞石窟的动工,而敦煌名震遐迩。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阳光下的敦煌空旷苍茫,

  月光下的敦煌幽远高古。



  沁人的月色给大地带来一片空明,远处隐约的沙山、古堡、长城的残堞、烽燧、近处的胡杨、红柳、屋舍、沟壑,像水墨画里的景物,清晰而醒目,浑沌而苍茫。敦煌的夜晚和白昼有些殊异。白天看得见的,夜晚看不见;夜晚看得清的,白天模糊着。我恍惚觉得那城堡、垛堞上有张弓荷戟的健儿,死心如铁地守边把关,历千年风雨而不动。敦煌的夜晚给人一种清朗如昼的感觉。我总觉得那幽暗被一种光驱逐着,那是佛光,是千年前乐尊和尚见到的那束光。乐尊和尚把那光留给了敦煌。

  这是照亮人类心头的一缕圣光、生命之光。每当黑暗降临时,这光顿时光芒四射,心头昭昭然,天地昭昭然。使人醒悟、憬悟,如醍醐灌顶,从而谨言慎行,弃恶从善,这光是精神的紧箍咒。

  人性是恶的,丑恶的成分很强大,善的力量很弱,一切宗教都极力倡导弃恶从善。上善若水,水往高处流很难,上善也很难,人的本性自私,“克己复礼”,孔子提倡了一辈子,有谁能达到这种精神境界?几千年来,特别近百年来,自然科学、人类征服太空、向宇宙的探索的成果,包括杀人的大规模的尖端武器,足以毁灭地球几十次,可人类的精神境界又提升了几重?人变善了还是变恶了?物质主义、消费主义、霸权主义,已弄得整个地球一片肮脏、混乱,陷入恐怖、死亡的囹圄。人类能主宰别的生命之命运,却很难主宰自己的命运。当一种生命强大到不受任何生命制约时,等待他的只有毁灭。自己毁灭自己。“只有今天的人类拥有毁灭族类的危险和可能性”。我们的前人做出了很多愚蠢的事,而今我们不仅不反思,反而变本加厉,以超速度、前无古人、无所不用其极地干着更蠢的事,最终只能加速毁灭人类自己。

  公元前5世纪是人类文化的曙光初露,并随之普照大地的时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出现在希腊那片神话般的土地;释迦牟尼属于热带印度神秘的国度;孔子、老子、庄子诞生在古老的中国,这些圣贤圣哲不谋而合地开始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他们提出的理念,至今还是真理。

  佛教讲因果报应;“福祸无门,惟人自名;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坚信因果报应,他在《理想国》中说:“人在世间犯有一罪者,死后当受十倍惩罚;在世时公道而勇敢者,死后,每一项亦受十倍的酬报。”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也坚信因果报应:“要建立一个良好的社会,应当是需要宗教的。”大物理學家牛顿说:“有限的知识常使我们远离上帝,随着知识的丰富和研究的深入,又常使我们回到上帝身边”。科学巨擘爱因斯坦年青时反对迷信,对基督教不那么热衷,晚年却彻悟道:“宇宙是神秘的,上帝是存在的。”还有惊人之语:

  “如果有一个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又能与科学共依

  共存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

  佛教所讲的一切因缘,最终都归于空性,由反观心性而获得证悟。道教的方法是遵守中庸之道,坚持符合客观规律的原则,而不是按自己主观臆想去行动。也就是说,人在各种非分贪婪的欲望支配下何去何从,是决定生死,也决定祸福的关键。

  敦煌曾是人类命运交会之地,是三条文明线相聚之所:印度文明、希腊中亚细亚文明、中华文明。古老文明之光聚焦至此,必定产生大宗教。乐尊游方僧看到三桅山的佛光,并非虚幻,是一种生命感应。

  敦煌的月夜是那样静谧。白天,阳光那么浓烈、强悍,使人难以承受它的灼热,大地蕴含的水分全被榨干了。深夜从戈壁滩吹来的风,带有寒意。天地一片浑蒙幽暗,是创世纪初的沉寂。无边无际的苍穹,一无所有的空旷。

  边月高远,平沙辽阔,浩瀚洪荒中的一片绿州,承担了历史的天赋重任。

  白天的敦煌属于历史。

  夜晚的敦煌属于神话。



  月光如水,倾泻大地。远处的沙山隐约,近处的烟树朦胧,月光下的树、花、草,层次分明,高冈、凹洼,沟壑,明暗相间。像一幅木刻画一样清晰。这些天,我以河西走廊为轴线,走过被金钱裹携的城市,走过被时代遗弃的乡村,走过荒漠、戈壁、山野、河流、废墟,在烈日下,月色里,我一页页阅读,一章一章翻检,这古老的书卷丰厚深邃,意蕴无穷。大漠孤烟、黄河落日、石窟塔影、荒刹古寺、绿茵草原,是那沙场秋点兵,“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边塞诗吸引我吗?是那“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日照长城”,“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的豪情燃烧着我吗?是关山月,甘州曲,“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神秘旅行鼓舞着吗?

  白天,我走遍敦煌的大街小巷,阅读了莫高窟对游人所有开放的洞窟,游览了阳关、玉门关、养天马的渥洼池,魔鬼的杰作魔鬼城,以及天下绝境月牙泉。我是在苦苦地寻找心灵的家园和精神的高地。

  那千百年以来跋踄这条古路的旅人,他们的足迹被风沙抹去,他们的故事已被岁月剥蚀得瘦骨嶙峋,只留下几句怨怼、忧愤的诗句燃烧在汉唐的诗册上。东汉时期,丝绸之路得到进一步繁荣,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早就知道东方有个丝绸之国,称中国为“赛里斯”,于是出现:“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希腊文化相互渗透、融合。我依稀感到荒漠、戈壁滩上的骆驼刺下,芨芨草丛中还残留着他们疲倦的叹息;绿洲的树荫里、小河边还储藏着他们惊喜的感慨,激动的情绪,飞扬的灵感;我看见李白的利剑,曝着青色撩人的寒光,将放荡不羁的楼兰拦腰斩断,又挥动如椽巨笔,借黄沙一片,写下震古铄今的诗篇;我看见岑参一身戎装,驰马边塞,“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那种壮怀激烈、悲壮气慨,只有大唐诗人才有如此豪气。

  月色的长城垛堞,烽燧都已破败、倾圮,有的化作几坯封土堆,孤立于空旷、清寂的荒漠戈壁滩上。寂寞、孤独,只有早来晚去的漠风来问候它们,抚慰它们。

  敦煌天生就是佛家圣地。敦煌市里的白马塔向人们昭示着一代大师鸠摩罗什的故事。鸠摩罗什被西凉吕光大军“劫持”到敦煌时,他那匹白马已耗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倒毙在这块土地上。大师给爱马在党河岸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白马立下赫赫功勋。它背负的不是一介赳赳武夫,是一位高僧大师,是一种文化,是改变世人精神的力量。

  鸠摩罗什在敦煌休整的日子,三桅山凿窟的斧钺斫劈声声传来,这是暗示古老的中原大地祈盼佛教的甘霖?是晨钟暮鼓的演释?唤醒梦中人的排练?他感到弘扬佛法的责任更沉重了。

  鸠摩罗什在凉州生活十七年,在长安十二年,他把最大的精力献给了佛教经典翻译,他译文精美准确(后来玄奘的译文和鸠摩罗什只相异几个字),他的名句:“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流布甚广,成了人生警句。鸠摩罗什在长安圆寂。临终前他告诉人们,他的肉体可能焚烧成灰,“唯舌不灰”。果然,他的遗体化为灰烬,舌头依然鲜活如生。

  在敦煌壁画中出现深目高鼻、披发左衽、头戴尖顶帽的胡人,与汉人的形象迥异。有些胡人则牵着骆驼、骑着大象从远方而来。有些胡人成为西方的使者,成为汉人心目中的仙界人物——天外来客。

  这些胡人的形象已经超越世俗,走进汉人信仰深处,化为永恒的历史细节,成为佛教传入中国的重要文化现象。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沃之国,沃民是处一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这是我们先人对胡人遥远的想象?还是最初一缕佛光照亮他们灵魂深处?

  随着鸠摩罗什的到来,丝路上又来了一批青年女子,她们不是走,是飞,裙裾飘飘,衣襟带风。她们一个个面容娇美,肌肤白皙,眉眼秀丽,热情大方,嘻笑着,歌舞着,像仙姑、像天使,边飞边舞,最后都栖落在洞窟画壁上。她们的衣着是那样鲜艳,她们的身段是那样轻盈,给这寂寞的洞窟带来青春的欢乐,生命的浪漫和激情。也许有了他们山野才有了春的蓬勃,秋的芳艳,夏天嘛,才有了骚动和喧哗。

  她们是飞天。

  莫高窟有飞天四千五百余身,有龛必有佛,有窟必有壁画,有壁画必有飞天。飞天出现在佛教艺术中,绝非偶然。人类追求思想的自由,精神的解放,便渴望人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飞来飞去。那是摆脱世俗的桎梏,摆脱尘世的累绁。“思维潜力的无穷和生命生理的有限,精神追求的无极和物化社会的种种制约”,这深刻的矛盾怎么化解呢?于是就出现了宗教,出现了飞天。飞天超越了宗教和世俗,经过漫长的抽象、升华的过程,达到超越苦难,超越生死,将自身与大自然合一,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和道教、老庄宣扬的“逍遥游”有何区别呢?庄子的生命观归根结底就是要超越生死,使自我的身体来去自由,完全达到顺其自然的境界,也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佛教中的“涅槃”和老庄所言“不形之形,形之不形”的生死观、人生观、自然观,又何其相似乃尔!这是超越的生命精神,是吸取了天地间迥劲力量的生命精神。

  敦煌飞天不仅是一种文化的艺术形象,而是多种文化的复合体,它是印度佛教天人和中国道教羽人、西域飞天和中原嫦娥奔月的长期交流融合为一的产物。

  敦煌飞天在唐代已达到至美的境界,成为一位面目俏丽,绢衣丝带,飘飘如云的天仙美女。

  飞天是佛教中乾阔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乾阔婆是歌神,紧那罗是乐神,她们在天龙八部中分工明确,乐神献花供室,歌神奏乐歌舞,到了敦煌又合二为一,化为飞天。

  有一幅画,一飞天“反弹琵琶”,堪称琵琶舞难度最大、姿势最优美的绝技。那飞天身披璎珞,头束高髻,衣裾华丽,将琵琶置于脑后,反臂而弹,蹈足而舞,她们物眉动目,神态自若,动人心魄,真可谓古代绘画的神来之笔。

  敦煌洞窟的雕塑,多为泥塑,又称彩塑,题材多为佛像,菩萨像、弟子像、天王、金刚、力士像、羽人、飞天、地神、天女像、禅僧、高僧像,还有禽兽像。从北朝至隋至唐,唐代是雕塑和彩绘的鼎盛时期,也是成熟时期。艺术家淋漓尽致地发挥他们的想象天才,冲破佛家清规戒律,以现实生活为题材,以现实人物为模特,并加以概括、提练、抽象、夸张,塑造富有生活气息的宗教人物形象,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呼之欲应,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

  月升中天,月光发白,雪一样的白,银一样的白,银白的遥远,银白的切近,银白的沙丘,银白的山峦,空旷的银白,没有生命的银白。白就是无。

  敦煌的阳光热烈而臃肿;

  敦煌的月光孤独而清瘦。



  夜空的辽阔和清朗,才有了平平仄仄的情感的跌宕,在这静夜里,我的思绪驰骋飞翔,用梦幻的形式,把俗世积累的欢乐、向往、憧憬,一齐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我想起欧洲的教堂,没有上帝的塑像,没有焚香跪拜的祈祷,但他们期望上帝之光,每座教堂都会泻出一缕阳光,无论圣索菲亚大教堂,雅典卫城光影交织的万神庙,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教堂,天顶上和窗户都渗出一缕光线,虚无缥缈,如梦如幻。那便是希望,那是上帝所在,人的力量和才智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那穹顶不绝如缕的光线弥漫下来,人顿时变得崇高伟大起来,这是上帝赐予了信念和力量.

  上帝是虚构的偶像。佛不是,佛是人,不是神。它的创始人是释迦牟尼。他看到人世间到处充满苦难,便传授摆脱痛苦的方法,他告诉人们:人生有缘份,善恶有报应,生死有轮回。他教导众人要从茫茫苦海中解脱生老病死,到达永恒的快乐,必须做到“八正道”。人是自己哭着来到世界上的,离开人世时是别人哭着送行的。人的一生充满了悲剧性,但人生又是美丽的,人生只有超越苦难,才有价值。

  一位诗人说得好:人类是宇宙的行者,一不留神路过人间/大地上到处摆满时间的栅栏/每一次抬腿都是通向未知的轮回。

  人生毋须悲观,即使潘多拉把盒子里的所有魔鬼都放出来,最下面一层还有希望,希望就是光。

  白天我在洞窟里观察阅读洞顶壁画,那苍茫浩瀚的宇宙到底蕴藏着什么?人与宇宙是什么关系?上帝之光和佛宗的“法门”,能拯救人类的灾难吗?无论西方人或东方人大都相信人有灵魂,人死后,灵魂脱离肉体,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翔,像飞天一样吗?肉体消失了,还有非物质的灵魂存在吗?佛教的六道轮回真的会出现吗?生与死是属于哲学范畴,六道轮回则属于宗教。那么灵魂呢?我认为,它既不属于哲学也不属于宗教,属于神学。西方文化认为神是存在的,东方则认为神存在于大自然。万物有灵。

  上帝存在于众人心中,但人不能成上帝。佛存在于众人心中,人可成佛。这是基督教和佛教的区别之一。

  漫漫长夜,只有星月给人带来光明,多少童话和传说在月光下发生?多少人在月光下释去身体的疲倦,取得精神的抚慰?多少人在月光培育了美丽的爱情?又有多少人仰望星空,产生了智慧和探索的勇气?

  我仰望星空,思考宗教和哲学:宗教是想象的产物,哲学是思维的结晶;宗教趋于玄虚,接近诗性,哲学则富有理性,靠近真理;而科学解答不了问题,它不是求救哲学,而是乞求宗教。我想起牛顿。他发现了万有定律,但他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却感到困惑:宇宙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宇宙会膨胀吗?会萎缩吗?宇宙的边际在哪里?时间有起点吗?终点又在哪里?爱因斯坦是天才的物理学家,他的“相对论”,据说全世界只有十二个人读得懂,他本人是其中之一。他却弄不懂宇宙和人生:“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面對这一系列的天问,他踌躇,他沉默,他迷惘,无言回答,最后只得求救上帝。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上帝只用七天时间便造出人及万物,天地间便有了一部卷帙浩繁的人类起源史,文明发展史,当然也包括宗教史。

  宗教史和哲学史都是思想史,佛教作为宗教看似抽象玄远,其实它从未脱离尘世喧嚣的社会和人生,哲学来自社会人生,又直接服务社会和人生。

  《大唐西域记》中记述高僧辩论的对话:“雅知提婆博究玄奥。欲挫其锋,乃循名问曰:汝为何名?提婆曰:名天。外道曰:天是谁?提婆曰:我。外道曰:我是谁?提婆曰:狗。外道曰:狗是谁?提婆曰:汝。外道曰:汝是谁?提婆曰:天。外道曰:天是谁?提婆曰:我。”

  哲学探索宇宙;佛说:宇宙就是我,我便是宇宙。

  敦煌的白昼是荒芜沉寂的苍天;

  敦煌的夜晚是星光璀璨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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