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云,原本是初中年级小男生小女生之间感觉的美妙,那种情窦里一缕青绿的初开。没有眉目传情,没有跳课约会,更没有牵手盟誓,却有一次由我抛出的隔空纸条。纸条很轻,刚好能拨开两个懵懂少年倾慕的心栓。
洱海西岸有一座苍山,苍山西坡一去20里,有一个叫做炼铁乡的小镇。从大理洱海翻苍山过来的下关风,被满山的杜鹃青树松柏杂木剪掉了张狂的翅膀,春夏秋冬总会如期而至,冬春刮西风,夏秋刮西南风,时强时弱从不歇息。一座老旧的大院子就是一所中学,做炼铁乡中学。几排砖混的瓦房,几块凸凹的球场,还有几十年前老校长亲手栽下的二十多株大叶榕树。
初中二年级开学,班里来了一个留级男,叫做施启云,17岁华年初芳,小嘴小脸小男子汉模样刚长成,没有堂堂仪表,自然没有风流,更不会倜傥。班里的女生窃窃私语,说这个留级男钢笔字写得好,黑板报出的好,成绩也不差,长得这么瘦小怕是在家里不得好好吃饭……
爱神来时如云朵,借一阵过山风,吹入心扉。
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我,正好豆蔻15岁,生理的变化激活了心理的微妙。上课时,目光经常不自觉地停留在阿云的背影上,下课后,脚步不自觉地挪到操场边的榕树下,去欣赏彩色粉笔在阿云的手中留下的板书。许是后背被我盯得发了烫,阿云一个转身看过来,我一个红脸抬头盯着天边一朵红云。再转身,仓皇逃走的他,脸已涨红成猪肝色。
沉睡一個冬季又乍醒来的大叶榕树,满树冠的新芽如漂亮女人的漂亮手指般,肉肉的,嫩嫩的,充满着让学生娃展开想象的张力。指甲上如同涂鸦了暗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指甲油,无数只手伸向天空,将好看的指头全打开,在春风中激动颤抖,仿佛听懂了我和阿云微弱碰撞的心灵。
看着自己别别扭扭的一手钢笔字,我没有犹豫再三,一张隔空投递的小纸条在阿云当值扫教室那天下午飞到了他的脚下。内容很简单,是白族话里面一句典型的倒装句“学写钢笔字,想跟你”。
不知道阿云是以什么理由向班主任申请的,第二天,阿云的座位调整到了我的后一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班主任杨老师索性让阿云从乱乱的集体宿舍搬过去跟他一起住教师宿舍。
前排后排,成为两个青春期少男少女彼此爱慕的最短距离。一起学习一起做作业一起练钢笔字一起去食堂打饭……班主任杨老师是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大哥哥,太懂得班里这两个弟弟妹妹的心思。堵不及疏,杨老师交给阿云一个任务,好好带着阿会学习,毕业时可以一起报考同一所学校或者同一个专业。
校园的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又长又慢。阿云用一本作文本开好字头,我就在后面一笔一划临摹。我的文科稍差,阿云带着我边练写字边写作文。阿云的数学稍差,我就带着他解题,讲解要点。偶尔的指尖触碰,都会让我们的心悸动,甚至停下来出神发呆……
大青树已经开始抖落一身的金黄,初二期末考试如期而至。站在树下的阿云被穿透黄叶的斜阳拉长了身影,山风扫过脸颊,一串泪珠抛在我火烫的心地,扑哧哧烙成阿云的名字和一大串问号。阿云要回家了,不能继续上学了……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连山风都不忍心再去追问。
爱神如云朵,抽丝不见痕迹,云朵散时,啼血不闻杜鹃。春风吹过树又绿,我的世界却只有阿云离去时的那条小路。小路这端,是我的眺望,小路那端,是阿云未知的归期。
香港回归的第二天,一场中考定了我一生的轨迹。走进考场前,眼前闪现出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不说一句话,递来一封信,是阿云的弟弟。阿云的信很及时,像兄妹之间的关爱,又像恋人间的牵挂,还有一个师长般的鼓励。功夫不负我,总分全校第一名。接到省级重点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却不知道怎么把喜讯传递给阿云。
洱源县城都没去过两次的细如沙子小似水滴的我,独自东去500里,把自己淹没在省城昆明的茫茫人海中,满心好奇满目陌生满脸迷离。邮差的脚步两头忙碌,时空竟然被我和阿云的牵挂揉成一只沙漏,信去时是我故作矜持的满怀期待,信来时是阿云假装成熟长大的不休叮咛。
时光的黄沙掩埋了目送阿云离去的那条小路,那只沙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被乱风吹倒在了记忆的角落,吹翻了沙漏的山风几乎吹尽了残存的沙粒。两年后,邮差的脚步戛然停下来,志愿表上老师的一字之差,不仅改变了我的名字,也让阿云对我的唯一念想被标注了“查无此人,退回原处”。从此,一份源自两个少年的同一个梦随着阿云收藏至今的129封我给他的回信被打了包,存放在他故乡的老宅,26年没有激活的鼠标去触碰。
毕业的喜悦被就业难的现实打破了,爱上兵哥哥的短暂婚姻被油盐酱醋的琐碎和婆婆的口水淹死了,承载我花季人生的这座城市,几乎让我历尽沧桑尝尽了苦楚,才放手让我向西500里,返回那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不能泯灭希望的,是我怀中的平儿。如果不是怀中三个月大的平儿肚子饿时含着奶头在胸口前如小狗般吮吸着拱来拱去,唤醒了我的母性母爱,我都想好了一百种死法。
向西500里,想了阿云500里,这是我一路上最想见但此时此刻最怕见的人。想到了对阿云的内疚和伤害,想到了怀中儿子才三个月就失去了父亲的疼爱,想到了自己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就跳进了一个大陷阱是如此失败,想到将如何去面对爹妈和兄弟姐妹那些失望的目光。怀中的平儿吸饱了奶汁又乖乖地睡着了,看着看着,我又为自己找到了一百个活下去的理由。
黄昏时分,载着我母子俩的小镇末班车驶进了小镇,感觉到处都是阿云的眼光和身影。将儿子背在后背,将装着儿子衣服尿片和自己几套衣服的行李包挎在胸前,抢到车门前,门一开就跳下车,辛酸委屈的眼泪就在黄昏冷冷的山风里被吹成了两行。如果阿云见到我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的心该有多疼。
失败婚姻塑造的单亲妈妈似乎更为坚强。打开的记忆,很快被我强行关闭。仅仅为了孩子,我都不敢堕落沉沦。大理洱海边的一家民营环保企业,成为我躲避人生风雨的摆渡船,把我从人生的最低谷带出来,给了我最人性的关怀和温暖,环保技术员、环保工程师、部门经理、公司总经理,是我成长的节点。中专文凭考到了专科文凭,又考到了本科文凭。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大理这片土地工作生活和生存,一直期待在下关风的吹拂中,有一次又一次的盛开,求知和供职路上尽是我13年不敢懈怠的深深脚窝。
单亲妈妈坚强的外表是被内心深处的柔软雕刻出来的。春天里的下关风强劲而且催生,阿云离开的那条小路,已经被二十多年的日起日落翻盖成了热闹喧嚣的乡村大街,对阿云归来的翘首企盼已经融化为相亲路上的一把刻度尺。当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变成了微信群里仅限于点赞的好友,我才知道量身定做的伴侣并不存在。却原来,阿云在我脑海的印象,并不像泼在石头墙上的油漆经不住风吹雨淋,因为每一年我都会在相同的位置有无数次的刷新。
老同学微信群里,向我推荐一个曾经的同学,没有拒绝的理由。微信名叫做憨憨的这位朋友,依然是一个只负责点赞的朋友,对我的私聊也仅限于礼数的问候和欲言又止的“丢个石头试水深”。同学发起的一场聚会,把那个微信名叫做憨憨的阿云从当年离开的那条小路拉回大理这个城市,冷不丁就站在我的眼前。一切太突然,我不知所措。一切太梦幻,我真假难辨。与阿云的重逢如同当年的错过,是如此仓促,仓促得如同戏剧,仓促得都不敢相信。阿云就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被命运抛到了这里。
洱海之滨有我心灵深处那间爬满常青藤还会吱吱唱歌的小木屋,随着生命的延伸,渐渐根深蒂固于我的生命。是时候让小小的木屋成為阿云累了倦了或是寂寞难耐时可以让灵魂安息片刻的港湾,那是一种完全的倾诉和依靠。阿云未有期的归期,时或是太阳,时或是月亮,而更多时候是天空中无声幻散的云。
离别后的期盼和找寻,胶着成我和阿云在小木屋彻夜对话的沙粒,将那只倒地的沙漏重新填满,流淌成我和阿云想要的节奏。
阿云说,男人最放心不下的是对一个女人曾经的依恋。正是晚秋色醉山林时,阿会,我终于找到了你。我说,醉透我心中山林的是阿云。天天在醉着,天天在梦着。想象着阿云那副帅样,感觉很美妙。
阿云说,二十多年来,我的人生路上少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也让我面对生活面对工作的斗志日渐减弱甚至消失。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我,与你的差距从岁月给我的刻痕以及生理给我的提示更加明显更加具体,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如果没有阿会在心空的不远处隔空相伴,我的落差会更为低迷。我说,由于当年对兵哥哥的崇拜,一辆拉风的赛摩驮住了短暂的婚姻,完全忘记了有过远方家乡的约定,永远对阿云充满歉疚。
阿云说,告诉你最内心的话,如果没有与你重逢的期盼,我的精神世界早就崩塌了。虽然这种期盼不是有爱情有爱夫妻之爱的那种陪伴,但是对于我,也依然可以把每一个有你陪伴于想象的日子当作我生命中最有活力最有希望的日子去百般珍惜。我说,我相信了,上天是公平的。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偿,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拥有。就如没有不可以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找寻。
阿云说,曾经几次去家里找过我,但闷葫芦的阿爸从未告诉我的踪迹。每一场心碎都会换来一场命运的拼凑。这么多年他都从未放弃寻找阿会的下落,哪怕找到六七十岁。他已经相信,很多不圆满的结局,错的不是我们,是时间和命运。我说,回想起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关于美好关于痛苦关于成功关于失败关于爱情关于亲情的故事总是写也写不完,说也说不尽。
阿云说,我不相信宿命,那是闭着眼睛看世界。就如我们俩的久别重逢,再有天衣无缝的巧合与机缘,终究不能打破任何事物包括命运自身足够强大的磁场和足够固执的轨迹。我说,阿云教我的钢笔字,已经固定了我的笔迹。每一次拿笔,一如你的目光注视着我,我都十分地想你。
苍山顶上的积雪终经不住我和阿云找寻和企盼的执着,开始融化了。风和日丽中,银白的雪线正在悄然退往山顶。洱海西岸大理古城街两旁的樱花和海棠花,在春天里下关风的催促诱惑下,放肆地怒放着,映得路人游客醉了般绽开了笑颜,红红的,粉粉的,绵绵的。城市的繁华随流沙打成凝固的结,飘落的几粒,经不住重逢的诱惑,山风吹不散,随了阿云运送蔬菜的车辙,流动在每一个往返的白天和黑夜。
才明白,阿云中途辍学是因为他的母亲突然患脑梗离世,父亲无法继续供家里几兄妹上学,他是兄妹里的男人。终于明白,老师把我的名字在错填在志愿表格上后,我的个人信息将错就错了几十年。终于明白,如果天不遂人意,那一定是命运另有安排。失去,本来是另一种方式的归来。人生就像万花筒,换个视角看风景,柳暗花又明。
迟到的重逢,让我错过了陪着阿云开着他的大卡驰骋几千里去武汉、去河南捐赠几十吨爱心蔬菜的一路辛苦。
迟到的重逢,让我可以赶上阿云的战车,从东忙到日落,从西忙到日出。不陪他出车的日子,我把迟到的叮咛拴在他的耳朵上,陪伴他一路上的寂寞难耐。陪他出车的日子,我们把断了片的故事一段一段梳理,一口一口咀嚼,再累也不觉得苦。
迟到的重逢,如同人生两次跨入同一条河,酿成了一杯陈年的玫瑰红。
一杯陈酿,喝落了家乡中学院里老榕树一身的黄叶,喝开了无量山樱花谷的笑颜,喝醉了苍山西坡的杜鹃万株。小酒量的阿云,酒不醉人人自醉,带着我满世界嘚瑟,自以为天下最幸福。
一杯陈酿,引苍山十九峰翘首向东守望,满目看不尽朝霞纷飞雨雪风霜昼长夜短冬去春来,还有我心深处的云卷云舒。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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