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天来,夜晚总梦见父亲,却俱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醒来后每每泪浥枕巾。屈指算来,隔着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近三十年了吧。这么多年来,我写过商界精英,优秀公仆,模范教师,却从无写过父亲。其实,我一直是想写写父亲的,尽管他名不见经传,普通得一如野径中毫不起眼的小草。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加入党组织的。作为村里当时为数不多的几名共产党员,他自然是村干部。父亲是位很坚持原则的共产党员,20世纪三年困难时期,他是村里掌管粮食及其他物资的保管员,其时,我们弟兄姊妹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但任凭母亲怎样央求,他就是铁石心肠不拿一粒粮食回家,即使断爨。一个农村党员能做到这一点委实不易呀。父亲看不惯村里有些爱贪吃贪占的干部,明知得罪人也要当面提意见,由此村里人十分敬重他,常直呼他老党员。父亲对共产党有着极深的感情,这缘于他的身世和经历。他常讲述旧社会当长工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赤贫生活;讲述土匪进村男人遛马,女人被耍的悲苦岁月。他打心眼里热爱党,也特别看重党员身份,希望我们兄弟几个都能成为党的人。由于种种原因,最后只有我成为党员。1988年夏,得知我被批准为中共党员后,父亲甚为激动,脸上皱纹开出了一朵花,虽不善饮酒却多喝了几盅以示祝贺。现在,我和妻子、儿子儿媳两代全是党员,如果父亲地下有知,该何等欣慰啊。
父亲善良厚道,生性诚实要强。他一生对坑瞒拐骗等不端行为深恶痛绝,宁愿生活苦些累些穷些也要干干净净做人,不属于他的他坚决不要。1970年代初,父亲有次去供销社卖猪,从脚下捡到10块钱,在没有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硬是等到失主。要知道10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彼时卖一头猪也就五六十元。1980年代后期,村里卖羊毛掺土掺沙子盛行,父亲却从不为所动,以致我家的羊毛还长在羊身上,就有人给了订金。有人戏谑,人家是党员嘛,觉悟高。他反驳说,日哄人的事,人在做,天在看。有那么十余年,几个哥哥相继男大当婚,家里生活很是窘迫,有人鼓动他以老党员身份找村干部要些救济之类,他不但不肯,还诚恳地解释,我们已在福中了,现在的生活比旧社会强多了。1982年春节前夕,镇党委书记来村里看望老党员,父亲在看望之列。当时,母亲身染沉疴,生活捉襟见肘,母亲几次示意父亲要镇里给予照顾,但他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提照顾二字。母亲去世后,父亲已是70多岁的老人,但他最初几年坚持自己生活,怕给我们添累。记得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二,我回村看望老父亲,时迫中午,父亲孤孤单单正在吃饭,饭菜极其简单,炉火也不旺,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年味道,让我这做儿子的情何以堪。我含泪劝他与我们兄弟姊妹一起生活,仍被他回绝。直到身体很差时才在我们反复劝说下结束独自生活。父親这种万事不求人的性格着实让我既敬佩又有些无奈。
虽然父亲仅仅读过几年春冬书,会背三字经却不解其意,但他对我们弟兄们读书却十分重视,希冀成为村里的耕读之家。大哥的高小是1950年代中期在县城读完的。二哥小学阶段正逢上了三年困难,但在父亲坚持下,也在邻村高小点顺利完成学业。三哥不喜读书,数次辍学数次被他扭着胳膊送去学校。四哥在村办初中毕业后,父亲支持他复读一年,期望他能读高中,虽未能遂愿,也无憾了。我是老幺,喜欢读书且学习成绩一向骄人,初中毕业后轻而易举地考上了当时的镇办高中,成里家里的第一个高中生,父亲自是寄寓厚望。为了让我多买书能看更多的书,高一暑假期间,他在生产队劳动之余,决定中午刨药材卖些钱。一天中午,烈日炙烤,空气中仿佛撒了火星子。我去给他送饭送水,但见父亲正专心致志地刨药材,蹶头不停地举起放下,脸晒得黑红黑红,缀满补丁的上衣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父亲已是花甲之年了啊,我不禁泪目。此去经年,父亲这幅午间热汗涔涔劳作的背影一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1979年高考,我发挥失常,发誓读书读出点出息的我十分沮丧,望着日日萎靡不振的我,父亲不停地安慰我鼓励我,并一再表态,“砸了锅卖了铁也要供你念书”。父亲的言行给了我莫大的慰藉与勇气。后来,我憋着一口气,读师范,带职进修大专,函授中文本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发表新闻稿件多达1000余篇,成为全县公认的笔杆子,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片厚望。
父亲一生劳作不辍,供养我们弟兄姊妹全力读书直至成家立业,累得腰弯背驼,早生华发。但他一无怨言,二不求回报,反而是我参加工作后,有段时间对父亲颇有怨言,怨他无职无权无钱,使我师范毕业后分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教书,此后工作调动建房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对此,父亲并不自责,只是淡淡地说,靠什么也不如靠自己的本事。虽然当时我很不以为然,但未久我便释然不再抱怨父亲且理解父亲了。是啊,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倚仗于父亲呢。况且,人这一生很多都可以选择,但唯独不能选择父亲。父亲虽终身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干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一名普通的党员,一介平凡的农民,既没有给予我多少物质财富,更没有能力为我提供升职晋级的终南捷径,但他养育了我,把如山的父爱给予了我,更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其品质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一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呢!
最怮生死两茫茫。父亲是1996年初安祥去世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俯仰间已走了整整26年。随着年龄渐大,阅历渐深,我愈加思念父亲。常常在静静的夜晚无端地想起父亲:他的为人行事,他一生之不易与付出,我对他曾有的埋怨甚而顶撞。往事历历,点点滴滴,感恩、懊悔、愧疚……一齐涌上心怀。哦,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吧?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儿子好吗?“我们分担寒潮、风雪、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舒婷《致橡树》)。
爰以此文遥祭天堂中的父亲。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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