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夏的一天上午,江城汉口,天气一如既往,酷热难当。码头边,停靠的小货轮和木船上,不断有背着行李的老少难民,涌入城内。汉正街街道上,黄包车川流不息,满头大汗的车夫,顾不上擦汗,一路小跑。中式和欧式风格的建筑下,行人络绎不绝。然而,一处繁华的路边,很多看客围在一栋新落成的三层小楼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原来这里正准备悬挂牌匾,两串长长的鞭炮绑在竹竿上,靠在墙边。西洋乐队,鼓号齐奏,响遏流云。吉时未到,来宾不断。主人是一家丝绸商号的老板,一个四十多岁,身穿浅黄色丝绸短褂,黑色长裤的中年男人,他满面笑容站在门前,正在迎接手拎礼品,前来贺喜的客人。
忽然,老板的脸色僵硬起来,因为他看见了这样的一幕:一个须发花白,中等身材,微胖,灰色长衫,脚穿布鞋的老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支长长的没有烟卷的旱烟袋,慢悠悠地挤过人群,走到放在门边的牌匾前,微微弯腰,用金黄色的烟袋锅,轻轻挑起蒙盖牌匾的大红色绸布,目光如电,扫过之后,摇摇头,转身,快步离去。
长衫、布鞋、大烟袋,这在当时号称“东方芝加哥”的汉口,很是不合时宜,分明是乡巴佬的标志。不过,这位老板并没有掉以轻心,他唤来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伙计,低声嘱咐伙计跟着刚才离去的老者,看看此人住在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
很快,汗流浃背的伙计跑回来了,告诉老板:这老头看样子是外地过来的难民,有老伴,包裹,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们正坐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家米店的屋檐下休息呢。听完伙计的回报,老板让伙计告诉账房:牌匾,今天不挂了,因为有人说日子不是很好,择期再悬挂;但是宴席照旧,准时开席。安排好这些,老板按照伙计指点的方向,匆匆走下台阶,喊来一辆人力车,飞奔离去。
来到米铺门前,老板下车,吩咐车夫不要离开,抬头一看,只见那位老者神色凝重,坐在路边一块长长的条石上,平端手臂,托举烟管,徐徐抽烟。背后,夫人和孩子,则坐在一张不大的芦席上。老太婆手摇蒲扇,正在给孩子扇风。见此情景,老板躬身行礼:“哎呀,老先生,是江北过来的吧?”
“是。”对方眼皮也不抬。
“你看看,现在,到处都是跑的人,大街小巷都住满了。老先生如不嫌弃,就住我家吧?”
“这,怎么好?”对方回头看着夫人和孩子,有点迟疑。
“就这么定了。”来人果断地一招手,车夫赶紧过来,于是,他吩咐车夫,再去喊一辆车。
老太太千恩万谢,一手拎起包裹,一手拉着孩子。上车时,絮絮叨叨地说:跑到安庆,天杀的鬼子脚跟脚撵到安庆,昨夜又跑到这里。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老者一声感叹,站起来,用力在石头上磕掉铜质烟锅里的烟灰,抬起脚,又往鞋底上磕了几下,然后,毅然上了车。
主人家有三层院子,安排好客人的住处,中午,新来的老者不愿意接受邀请参加宴会,一家三口在后堂吃饭。午休后,主人请老者一起去戏院看戏,座位当然是特坐,位于舞台正前方,摆有八仙桌,茶水、糕点样样俱全。次日,吃过早饭,老板陪伴这位老人游览俞伯牙钟子期相遇的知音琴台。第三天,早饭后,主人一脸轻松,提议去游览黄鹤楼。然而,作为客人的老者,却沉不住气了,端坐,推心置腹:敢问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幫忙吗?
闻听此言,刚刚站起身的主人,平静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家中新居,想请老先生题几个字。”话说到这个份上,窗户纸终于捅破。主人干脆把那天看见老人挑牌匾的事,叙说了出来。
“这个啊,好说,好说。兄弟怎么不早说呢?”老人异常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提出要仔细看看原来的牌匾。
不多时,有两个佣人抬来牌匾,放在大桌之上。老人站在正前方,倾斜身子,反复看了看。用烟袋头点着上面的文字说:“嗯,此书者,入柳出颜,杂取诸家,上溯二王,临帖有功。不过,领悟有所未到,境界有欠佳之处;故,置于雅室、案头尚好,悬于高楼,则婉转秀丽有余,沉稳雄健不足。”
抬走牌匾,备好笔墨纸砚,老人嫌毛笔小了,于是回到住房,拿出自己的毛笔,回来,凝神定气,几个大字,一挥而就。却没有署名。
站在一边的老板愣了很久,连声说:“好,好,太好了。端庄厚重,有神韵,挂在高楼,太适合不过了。”
同样站在一边的账房先生,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很快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提示:老先生啊,没署名呀。没有落款,就不完整啊。
老人略微思考,放下大笔,换了一支小毛笔,飞快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炉桥钮道生。
尚未落笔,主人,这两天那位始终跟前跟后的老板,忽然拱手作揖行了个大礼,“哎呀,您老是江北一支笔,钮老先生。”
“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我算是三生有幸,把您老给请来了。”
说完,他立刻吩咐账房:明日午时举办两桌家宴,现在,写请帖,邀请汉口书法界所有名流到场,就说江北钮道生老先生光临寒舍,在下请他们赴宴陪客。
从此,千里逃难的安徽省定远县炉桥镇人钮道生一家,在汉口各界热心人士的帮助下,定居武汉近十年,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返回家乡。据炉桥镇退休干部张孝宏介绍,钮道生在汉口曾留下大量的墨宝,尤以商铺牌匾居多。由于时间久远,距离遥远,炉桥人无缘见过。但是,笔者于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蚌埠读师范专科学校时,亲眼见过钮道生题写的金山饭店牌匾。这个,因为在最繁华的闹市区,蚌埠市四十岁以上的居民,人人见过。
炉桥民间书法家钮道生的奇闻逸事,我小时候,听父亲简单说过,因为我母亲姓钮,所以我父亲对本地钮家的掌故很是了解。清末,钮道生出生在炉桥一户较为富裕的家庭。他无心科举,酷爱书法。恰逢1905年废除科举,在他的舅舅,泰斗级书法家张树侯的教导下,长年累月,每天全力以赴研习书法。
张树侯,安徽寿县瓦蚌镇人。工书画,精篆刻。曾经在燕京大学教习书法。民国著名书法家于右任这样评价张树侯:“天际真人张树侯,东西南北也应休。”意思是张的书法水平,犹如高在天际,四面八方都算了,无人能及。
名师出高徒。在舅舅的精心指点下,钮道生书法水平日夜提高,达到了化境,他的书法,沉稳大气,金钩铁画,古朴苍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可是由于他为人古板,平时少言寡语,又专心写字,闭门造车,很少与人交往。本地文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写的字好在什么地方,反而一致认为,钮道生书写的字,很拙,笨头笨脑,和他本人一样,不好看。于是当面或背后肆意讥讽挖苦,认为不登大雅之堂。有时候在茶馆或中秋节斗蟋蟀的场合,只要有钮道生在场,总有人眉飞色舞,说谁个谁个的字,受欢迎,在哪家写中堂或寿联。对此,钮,充耳不闻。假如有人在他面前不断炫耀。他就会很认真地装模作样:“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于是,年纪轻轻的钮道生被人们习惯称为“钮聋子”。
当然,钮聋子不聋。嘲讽面前,他只能这样保护自己,否则公众场合,怎么下台呢?然而,还有更令他难堪的事,年年如约而至。
寒冬腊月,瑞雪纷飞。春节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过去能写字的人寥寥无几,很多家庭都找人代为书写。可是对钮聋子来说,现实很冷酷,除了本家族的個别至亲,此外就没有登门要求书写春联的了。
是金子总要发光。民国初期,政府不再发行银元,改为印刷纸币,在全国范围内征集钱币文字,钮聋子投稿的书法,入选被采用了。
后来,淮南铁路线,从起点站到水家湖、朱巷、合肥以及长江北岸的裕溪口,站名全部是他书写的,所以,江北一支笔的名字,不胫而走。
钮聋子不聋了,因为,只要听见有人夸赞自己,他就会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同时,对托亲告友,上门求字者,一律拒绝。所以,在定远县,今天,我们看不见他留下的书法作品。
岁月如梭,流年似水。据《炉桥镇志》的作者俞玉年介绍,钮道生逝世于20世纪六十年代初。今天,在炉桥很少有人知道钮道生的大名,好在地方志有记载。此外,他的本家、炉桥小学退休教师,现年八十七岁的钮传贤老人尚在。不久前,阳春三月的一个上午,笔者专门去拜访了这位老人,提起钮道生,老人喃喃自语:他是我长辈啊,那时候他教过我写字,说:下笔、行笔、收笔要配合;要学百家之长,十年功夫未必学会一家,学有专攻,但不是一味采取……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