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不爱红色,尤其是那种热情大胆的火红色。却对水红色情有独钟。它典雅明快美丽落寞,每每看到这一抹水红我的思绪便不由地带回到了20年前的青春岁月。
五月的田野热情奔放,蔚蓝的天空澄明万里,白云悠然飘荡。成片的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紫莹莹的一片一片,如云似霞。牛羊休闲地在其中啃食。近处的小麦也有齐腰高,一畦连着一畦,一块连着一块碧波荡漾。我和素素都在自己家的玉米地里锄草间苗。玉米已长高,遮住了人们的遥望线。我们两家的地紧挨着,此时我俩正相向锄到了地中央。她是我们村“郭一针”的大女儿,比我小几岁,她爸爸是我们村有名的致富能手,种地、养蜂、还是村里唯一的兽医,他父亲给牲畜治病不用药,就用针,一针下去不吃食的牲口神奇得好了,村人便美称他为“郭一针”。她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不能下地劳作,在家里开了个裁缝部。上学时她比我小几岁,我去年高考失利后便在家里务农,她也该上高中了吧!可此时为什么会在地里劳作?如今那个跟在我们一帮野小子身后爬沟溜洼的小丫头片子早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退却了少女的情怀,多了一丝妩媚,偶尔碰见也不说话,只莞尔一笑一低头便过去了。
她锄得很轻快很优美,不像是在田间干活劳动,更像舞者移动着优美的舞步。我与她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得厉害,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脸颊也开始发热发胀.刚才还一直期待两人相遇在一块,好几次抬起头假装擦汗的空隙偷偷地瞄她。如今马上要碰到一起,倒生出無限的紧张和局促来。更近了,我们锄到了彼此的对面,她今天穿着水红色的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裤子。两条粗长的麻花辫搭在胸前,随着锄把移动,在胸前甩来甩去,她脖颈很白像天鹅的脖子,我看得入迷。她抬起一对秀眼瞥了我一眼,害羞地抿嘴一笑,侧过身,她要让我先锄过去。我一时想不出搭话的理由,胡乱地用锄头轻刮了几下地面,从她身边经过,她也很快从南边移动着。我心慌意乱地走了一截,回头看时,她沿窄窄的田埂已经走了很远,只留下一抹水红的背影.
自从那天相遇后,我变得勤快起来。以前每天早晨母亲总是一遍一遍地催我起床“永刚,快起床了,太阳都照屁股了”。“永刚,不能睡了,饭熟了”。“永刚,地里的活赶着呢!赶紧起来了”。我愣是将头埋在被窝里,寻求遮蔽和安全,就如鸵鸟遇到危险,把头扎在沙堆里,躲一时是一时。直到睡得骨头酸痛头昏脑涨才懒洋洋地起床,慢吞吞地吃掉母亲给我搁在后大锅里的饭菜,不情愿地走到地里,装腔作势地划拉着锄头。这几日天蒙蒙亮,我一改往日的颓委,一早就钻到地里,期待着那抹水红色出现。她都是吃过早饭以后才到地里,看到我早已站在地里,远远地抿嘴一笑,开始劳作。那抹水红便在绿浪中涌动。我心里被一种无名的感觉牵绕着,那是一种特踏实的感觉,以往对高考的失利和寻不到谋生的手段所生出的失望、懊恼、挫败的感觉一扫而光。温暖的阳光泼泼洒洒,光线长长地晃动着,高低相间的庄稼反射出亮眼的光。远处的机井,喷出清凉的井水,撒肥浇地的人穿行在麦田。天空中不时划过飞鸟的影子,伴随着欢快的鸟鸣,原来劳动生活是这么美好。
傍晚时分,奶奶喊我去吃凉粉,奶奶家在素素家菜园子的西边。经过素素家油菜园时,看到素素依旧穿着那件水红色的衣服,头戴蜂网帽,正低头弯腰收拾着蜂箱。素素家的蜂房建在油菜花地畔。一群小蜜蜂将她团团围住,落日的余晖让她和这些小精灵披上一层金黄色,是那么的温馨!
我放缓脚步,痴痴地注视着她。她冷不丁回头从我这边张望,风将她水红色的衣服掀起,像一只红色的帆船。我避开她的目光,佯装欣赏地里的油菜花。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好,一大片一大片的,流光溢彩灿若明霞,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素素置身于其中是那般的美丽动人。我的心飞扬起来,兴奋得奔跑起来,嘴里不由得哼起了一首情歌。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歌声一直飞进奶奶家的小院,甜蜜快乐无与伦比的感觉让我快要飞起来了。奶奶站在院子里,脸上绽放出菊花般的笑靥,打趣道:“刚子,瞅上人家姑娘了吧!奶给你保媒,保成”。我立刻窘得满脸通红,忙摆着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兔崽子还害羞,前些天那女女还盘问你了”奶奶边用指头摁着我的额头边说。“不会吧!她问我什么了”,我急忙问。“问你在哪工作呗”奶奶边往屋里走边说。一听她关注我,我又高兴又懊恼,想着她问我的工作,心情立马低落起来。
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丝如线飘落在大地上,田野上云雾缭绕,仿佛悬浮着一袭薄纱。下雨天农人们都在闲工,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心早已飞到了素素家,下雨天素素会在做什么呢?兀自去她家该多不好意思,总得找个理由吧!突然一个主意滑过我的脑海,让她妈妈为我做条裤子吧!母亲过年给我准备做裤子的布料还在,我迅速从箱底翻出布料,夹在腋下,披上雨皮冒着细雨往她家跑去。她家小院篱笆上爬满了青碧的藤蔓,开满了黄的丝瓜花,白的葫芦花,红红紫紫的豆角花,此时在细雨里显得生机盎然格外娇艳。跨过门槛,进得屋来。她妈妈正坐在缝纫机旁扎衣服,我把布料放在裁剪衣服的字台上,对她妈妈说:“郭婶给我做条裤子”。她妈妈站起来拿起布料翻看着说:“给你做吗?”“嗯!我想做条裤子”我答道。后厨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估计素素在浆洗着什么。“郭叔不在家?”我扭头望着灶房问“不在,去李大力家给牲口看病去了”。她妈妈边拿皮尺量我腰围边说。素素从灶房出来,眼睛亮亮地看了下我,转而扭过身,换上雨鞋出门去了。我的目光被她的身影牵出去好远,瞬间感觉空落落的。她妈妈量完衣服开始裁剪布料。我坐在缝纫机旁的木凳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仔细地翻阅起来。她妈妈专心地做衣服,我专心地看杂志。过了很久。素素回来了,一身的水气,胳膊上挎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装了满满一篮苜蓿芽,毛茸茸的苜蓿芽正滴着雨水。“妈妈中午吃苜蓿调菜吧!”她将伞支在地角边说,看着我还坐在凳子上,一低头莞尔一笑又提着篮子进了灶房。我不便再留,站起身,对她妈妈说:“雨停了,婶我走了,何时能来取裤子”。她妈妈说:“后天吧!里面的衬布没了,待下午雨停了差素素去供销社买些。”
后天,感觉很遥远,又向灶房望了一眼,不情愿地出了门。天阴沉沉的,好像一层不透光的幕布。河湾里布谷鸟在叫,一声,两声.
晚上,刘飞过来邀我去素素家串门。假意推托了几句,便握着手电筒和刘飞出了门。昏黄的灯光照不了多远,泥泞的土路汪着一灘滩雨水,又是蹦又是跳,总算到了素素家。她家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见我们进来,素素从灶房搬来一条长条凳。她妈妈给我俩端来两杯蜂蜜水,真甜。他爸拿出一盒红塔山,每人递给我们一支,刘飞接过烟熟练地抽起来,我不会抽摆摆手拒绝了。落座后,她爸爸便和我们聊起天来,她爸爸是个特别健谈的人,天南海北无所不知。我们也将自己的一些见解讲了出来,屋里的气氛轻松愉快。素素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托着下巴听我们聊天,偶尔也会插一两句,看我的眼神总是柔柔的暖暖的,我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小乔妩媚足精神,风流总属一家人”,大概就是这般情境吧!那么舒适那么融洽。素素陪我们坐了一会儿,便去灶房烧水去了。夜已深,疲倦袭来。看到她妈妈连打着哈欠,我俩恋恋不舍地与她家人告别离去。
麦香四溢的乡间六月一过,麦子上了打麦场,村子周围、溜光四平的打麦场上,陆续堆起了一堆堆圆圆鼓鼓的麦穰垛,一垛一垛,散落着,比邻而居,仿佛草原上亮黄色的蒙古包。
这天下午,轮素素家在打麦场上打麦子,四轮车带着碾轱辘在打麦场上转着圈狂奔着。好多村人都来帮忙,我也去帮忙。傍晚时分,一场麦子打完了,像小山似的麦堆堆在了麦场中央。人们坐在麦场的空地上闲息聊天,孩子们在麦草垛周围玩耍。素素妈叫素素抱来几颗西瓜。素素家房屋后面的沙滩上种了二亩西瓜,沙土地里长不好庄稼,却盛产西瓜。这种地里结出的西瓜个大,皮薄,味甜,性沙,是去暑解渴的佳品。每天去地里劳动途径她家的瓜田时,看着绿油油的一片,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在骄阳下闪着绿油油的光,若隐若现在浅绿泛白的瓜叶丛间,似千百万设伏士兵的钢盔。心里愈加滋生出对她家的仰慕。全村属她家日子过得周密,应季的蔬菜水果哪样都应有尽有。要是能觅到这样人家的女儿,就是在农村种一辈子地我也知足了。我下定决心要向她表白。不一会儿素素用筐子送来三颗西瓜,并用刀切成月牙状,递给帮忙打麦的人们,人们吃着又沙又甜的西瓜,仿佛这大热天在游泳一样,爽极了。等大家吃完西瓜,素素又将瓜皮收集到筐里,抽身准备离去。我上前一步借往筐里丢瓜皮的间隙,将一个纸条放入素素的手心。素素握到纸条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我对她点了点头,先走出麦场,到村后的树林里等她。
走在树林里的小路,我不时地向麦场的方向观望,心里忐忑不安起来,素素看了我的纸条会来吗?素素听了我的表白会接受吗?此时月亮越升越高,像一面白玉盘悬挂在天空中,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咚咚直跳。亲爱的姑娘马上要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激动呀!正待我满心期待等素素的时候,从小路上跑来一个女孩,是素素的小妹,她跑来告诉我:姐姐要去西安打工,正在家里收拾行李不能来见我了。“你姐要走了吗”?我抓住小妹的胳膊急切地问。“嗯!小姑给姐姐在西安找下工作了,让姐明天走”。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眼前的景物也没入水中。我失去了知觉,大脑一片混沌,不知道她小妹是什么时间跑回去的。我迷迷瞪瞪像个酒醉后的人踉跄着回到家,趴在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要走了,她要抛下这片土地去了,抛下这美丽的田野去了,抛下我萌芽的爱恋去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多日来因她萌发出对土地的热爱一下子没有了。所有的信念在此间浑然倒塌。
亲爱的姑娘,我不怨你,我又怎能怨你呢?你柔嫩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繁重的劳作,你白皙的面颊又怎能经得住烈日的暴晒,我不能将你养在温室里,又怎能让你和我一起经历这四季的磨难。
弹指一挥间,二十年悠然而过。素素走后,我又在田野上劳作了两年。白天我将汗水洒在田野里,夜晚我在灯光下学习养殖技术。后来在父母的扶持下,在家养过兔子、鸡、羊、牛。积累了一些资本后创办了现在净资产两千万的涂料厂。
山一程水一程地奔赴,饱受风霜,无数次跌倒了又爬起,无数次岁月的洗礼,披荆斩棘几经磨砺,我早已变成了内心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油腻大叔。唯独记忆里那抹水红,让我无数次驻足,凝视,岁月可以带走生命的暖春夏阳,可以带走青春的容颜,但这抹水红在那个青涩艰苦的季节里温暖了我一生,激励着我前进。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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