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大漠风沙,我们完全倾倒在红碱淖的面前了。它蓝汪汪的,翻着细碎的波纹,一望无际。雪白的水鸟贴着它飞翔。好大好美的内陆湖啊!
其实当我们望着的时候,应该是十一个湖了:一大十小。一大十小都是那么清,那么蓝,那么美丽。大的水位就在我们的脚下,岸边长着树木,是红碱淖;小的小极了,水位却在我们的鼻子以上,岸边长着树木一样的睫毛,是我们的双眼。我们的双眼都盛着二倍于红碱淖的水量,难怪在这盛夏的日子,我们都感到周身是如此的清凉了。
看看同伴的眼睛,我的正在琢磨诗意的心儿便暗暗高叫:“啊,你的湖水真美,让我跳进去游游泳吧!”
不待回答,“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
但我并未跳去。跳去的是一个牧家孩子,他已在红碱淖的碧波中游了。
碧波中还有渔船,还有渔人,还有悠扬的渔歌。渔歌渔歌旋律何如?不似江南,有别于沿海,又耳熟,又耳生,耳熟耳生充满着挑战性哪——听听。听听。听听。一曲新意盎然的信天游荡我心!啊,信天游,千百年来被荒漠秃岭磨损得缺棱少角的信天游,现在却以崭新的面目,与汪洋恣肆的湖水做伴,飘逸在水汽逼人的晴空里了。像一缕水淋淋的阳光,信天游飞得多高,它应该似鹰一样看见,茫茫沙丘拱围之中,是一个多么迷人的水波荡漾的世界。而我们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了。目下到处都呼喊着打假,惟独这儿不需要。看那水色,天光,空气,哪一样不是最上乘的质量?红碱淖啊,你真是陕西的北戴河哪!
其实红碱淖的绝美,早就听说了,只是总没有机会前来。这回,咬了咬牙,与王鹏夫妇等结伴,从西安到榆林,从榆林到神木,从神木到东胜,到伊金霍洛旗,到成陵,又到地处神木县境的这儿。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小面包”奔驰着,王鹏坐在司机身旁,卷起袖筒的胳膊搭在窗上。面包好吃是因为烤过的,“小面包”要跑得快,好像也需要烤了。于是酷烈的太陽时时烤着它。王鹏大概忘了他的胳膊不是“小面包”的一部分,便也让烤着。忽然发现不适,却已经晚了。
王鹏经常把胳膊端起来看看,红一片,黑一片,还脱落着皮痂,显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目睹红碱淖的美丽景色,王鹏却把胳膊一晃说:“值!”
陡地香气四溢了。是鱼。一盘子。垒得高高的。七条鲤鱼。每条足有一斤。
是从红碱淖打上来又用红碱淖边的井水清炖的鲤鱼。好香好嫩的免费招待的鲤鱼。独独一盘子鲤鱼,除了它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们一个个吃得眉飞色舞。
以往面对宴会端上来的各种做法的各种鱼,我是很少动筷子的,而现在简直吃疯了,感到香得不能再香了。大家边吃边赞叹,几乎是围着这盘鱼同声朗诵赞美诗。结果,七条鱼全被我们干光了,点渣不剩。多惬意多通畅多浪漫的光景啊,五个人吃了七条鱼!
憨憨实实的招待所李经理凑上来,问我们还吃不吃。李经理出身附近的农家,年龄不大,大概不久前还在放羊,完全不是一般所见企业家的矜持模样,问话时还像农家后生一样谦谦卑卑的,使人感到可亲可爱。
“实在还想吃,就是肚子装不下了。”我们诚挚地回答。
王鹏知道我的心思,又指着我说:
“老刘是作家,很想了解红碱淖的神话传说,请你给他谈谈。”
“什么神话传说都没有。”李经理说,“原因是,它生成的历史很短,只有六十年的光景。”
奇了!这么一汪水,我们已经知道,它的面积是十万亩,水深十米,绕湖一周,好马也得狠狠跑上一天。按照我们掌握的动辄以亿万年计时的地质史知识,原来自然以为它要比我们古老的民族年长得多,怎想到,它竟是如此年幼,只比我们大了几岁,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我们便对它的形成和周遭的变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李经理难得遇见这么一伙可以视为知音的人,也就一五一十地向我们讲了。
六十多年前,这儿是一片沼泽,淖就是沼泽的意思。因为附近出产红碱,一些泥水被染成了红色的,遂得名红碱淖。淖中水草长得很高,大牲畜要是卧在里边,人们就很难找得见它。水草间有一条大路,连结着陕蒙两地。忽然有那么一天,它积了水,水量逐年递增,淹没了大路,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水面已经达到一万多亩。1958年,为了改造下湿地,大张旗鼓地疏通渠道,于是形成七条季节河。河水注入湖中,水面便哗啦一下猛增到六万亩。1961年后几经大涝,湖水又涨,便定型了,有了现在这样大的水量。这就是说,在这期间,当人们高举红旗为社会变革而欢呼胜利或痛喊失败的时候,一转脸忽然发现,一个偌大的湖泊几乎等于自天而降,在祖国的塞上美丽地荡漾起来了。多么好的福气!多么意外的收获!现在红碱淖及其如何形成还鲜为人知,但相信每个炎黄子孙一旦得知,无论谁都会为此而癫狂起来的!
随着湖水的形成,在记忆犹新的时间里,沿湖几十个村庄的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湖里产鱼,但在60年代,他们还不吃鱼,五分钱一斤都没人要;个别勇敢者破例抓了鱼,却又不会做,就像蒸馍一样放在锅里蒸一两个小时,吃后则摇着头说:
“不好吃!不好吃!一根刺还差点把他爷爷扎死!”
70年代,他们开始吃鱼了。到了80年代,人人爱吃,而且都成了吃鱼做鱼的行家。我们吃的那七条鱼就是地道的农民做下的。
在这里,爷爷辈是旱鸭子,爸爸辈是旱鸭子,但是他们的子孙,那些现在的娃娃,即使只有六七岁,却都已经把旱字换上水字,整天让浪花扑打他们稚嫩的羽毛了。
在这里,不久前还是农民牧民的人,现在摇身一变,都成了渔民了。或者农牧渔兼干。他们人人都会撑船,人人都会撒网捕鱼。由于湖泊周围牛羊多,粪肥多,下雨时粪肥被冲进湖里,增加了湖水的营养成分,鱼族非常兴旺,最大的可以长到七十多斤,人们的光景因此比周围地区富裕了好多。
将近二十年前,时任省上最高领导的李瑞山来此视察,这儿一网曾打了使人兴高采烈的上万斤鱼。李瑞山非常重视水利和水产事业,给陕西人(自然也包括红碱淖的乡亲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所以这儿事后有歌谣编了出来,流传至今。可见,凡是对老百姓做了一些好事的人,老百姓都会永远记着他的。歌谣曰:
李瑞山,好老汉,
他来红碱淖,
红碱淖也喜欢,
一网打了一万三。
对自然史和人类史来说,六十年不过是一瞬间罢了,但这一瞬间居然也发生了沧桑巨变。主要是自然因素起作用;人的因素虽然也有,却不是人的本来目的——完全是歪打正着。一切是那么有意思。我们便在睡梦中反复咀嚼。我还做了个梦,梦见红碱淖湖畔不再是现在这样的简陋的招待所了,而是有了一片漂亮的度假村。度假村前停了好些汽车。许多红男绿女裸着身子,舒展地躺在沙滩上,做着日光浴。这,应该是十年八年后便可实现的美景吧。
——选自《神东融媒》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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