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
刚刚出院的母亲慢慢挪动着到卫生间,可怎么也蹲不下去,便禁不住皱着眉、一阵呻吟。我心一颤,连忙仅仅抱着她的腰,让她慢慢蹲下。由于腰椎间盘膨出和骨质疏松让她难于蹲下和站起,虽然经住院治疗好多了,但仍行动困难;看她步态蹒跚,我的心始终悬挂在半空,可好强的母亲大多不要我搀扶,除非万不得已、诸如起床和上卫生间等。
母亲生性好动、开朗活泼、热情大方,颇有好人缘!别看身材瘦小,可内力却很充沛。75岁之前,她都不服老,你看,我的手多有劲,你的手还没有我的粗,边说边骄傲地把一双布满黑褐斑、青筋暴露的手伸到我面前,母亲眼睛亮晶晶的、热切地望着我,一头白发、满脸是笑,那神情如同孩童做了一件好事想要妈妈讨要表扬一般如此天真、单纯!我心一热,搂着母亲的肩膀,在她满是皱纹的额上亲了一口:妈妈,您最棒了,我赶不上您!
这是真的,我没有说谎,母亲,虽然,我比您多读了几年书、会写几篇文章,但若是我如同您一般处在经济落后、生活贫瘠、政治环境又严峻高压的五六十年代,我可能会“独留青冢向黄昏”了。
有个同事用土基砌墙,翻着一只蛐蛐和蛤蟆就顺手丢在嘴里吃了!母亲说得平淡,我却听得心惊胆战!如今,难以想象的、认为绝不可能的事在那个年代也许是习以为常吧!
我家邻居栽有一颗白玉兰树,花朵洁白如玉、清香随风阵阵散逸。母亲生性爱花、谁要是送一束花给她比送她吃的东西更让她欣喜不已。这几天,玉兰花开得正盛,就像朵朵白蝴蝶在风中展翅欲飞!母亲弯着腰站在玉兰树下,尽量将头扬起,看着满枝的洁白的玉兰花,惊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笑容如花朵,眼睛清亮亮的盛满喜悦;母亲用手拾起一朵飘落在石桌上的玉兰花凑在鼻子前盡情地嗅着,一脸陶醉和满足!我有些恍惚,光阴倒逝60多年,月光下,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正站在梨花树下,娇羞地等待着意中情人,她左顾右盼、神情慌张而又急切……可却月隐曲终人未至。母亲在那场面浩劫中冤枉入狱,心上人绝情远走他乡,几十年未有半点音讯!每天繁重艰苦的劳作之余,夜晚,母亲看着窗外如洗的月光,入神和流泪……泪水中,我没有倒下;月光下的那棵玉兰花给我了欢喜和力量。
没有文化的母亲突然说出了一句充满诗意的话,让我一震!苦水里泡过、油锅里炸过、风沙里捶打过……可母亲却锤不扁、蒸不烂、犹如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不向任何虚假、邪恶和丑陋低下高贵的头。
母亲瘦小的身躯内蕴含着一股坚韧的力量,那就是在任何困苦悲伤和黑白颠倒的岁月,从来没有丧失希望、丧失美好的期盼!始终在坚守信念和善良的本真。最难能可贵的是,还藏有一个年少时青枝绿叶的梦!尽管,一个甲子倏然而过,母亲也在等待的岁月中,灯枯油尽,可心灵的最柔软处,依然有一袭青衣男子的身影,那是她青葱岁月的见证!尽管,那人已是面目全非、丧失了本真。他会写诗呢、写文章呢!母亲独处时总在喃喃自语,浑浊的双眼突地闪出一道亮光,我知道,那是对已逝青春的怀想与致意。
你把板凳抬出来,我站不住了。母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谁都有青春年少啊!冬天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温煦而透明,我抬出靠椅,将母亲安顿在阳光下,又把药拿出来给她服下,便到厨房忙着做饭去了。做到一半,便又急急跑过客厅走出门叮嘱母亲:别忘了用右手捏捏塑料圈,锻炼一下,尽量恢复手的功能。
母亲今年84岁,80岁之前身体还算可以;经常去体育馆、桃园湖散步、唱歌、锻炼娱乐一下。可80岁以后身体慢慢不行了;由于患严重骨质疏松、腰椎间盘膨出和脑梗等,近几年来,母亲几乎每年都要到楚雄州中医院针推科住院几次,由于母亲生性乐观、性格开朗、善解人意,有吃的都喜欢给同病房和医护人员分散一些,看着她开心,大家也很高兴,医护人员都很喜欢她,个个奶奶、大妈的甜甜地叫唤着,母亲听得心花怒放,满脸荡起花朵式的笑容,正在痛着的眉头瞬间放开,病情仿佛也好得快了些,也许这就是心理疗法吧!过去的2021年,母亲住院4次,前三次都是骨质疏松引起的病症,老毛病了,也恢复地快,严重的是11月2日最后这次住院。说起这次住院也以母亲的性格有关。本来10月16日出院了,腰不痛腿也不痛了,腰杆也直起来许多。看到母亲此次恢复得不错,我们三姐弟还很高兴。可没几天,这高兴劲就落到了深渊。11月1日晚,接到小弟打来电话,说是母亲上楼梯摔倒了,我大吃一惊,要立即送医院,可母亲坚决不让,说是问题不严重,不住院。母亲神态自若、也很犟,只好由她,第二天一早,觉得还是要送医院,便哄着她来到楚雄州中医院,医生随即开出CT和X光拍片,一检查,是右臂肱骨上端骨折!我惊出一身汗,责怪地看着母亲,她也知道错了,忙哎呀、哎呀地大声叫唤着,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敢再说,忙着和弟弟跑上跑下办理住院手续。母亲由于是右手损伤,生活极不方便,住院期间我和小弟、弟媳妇也是竭尽全力送饭、喂饭、洗脸洗脚……经过24天的精心医护和照料,母亲伤情有所好转,医生说,骨头受伤短时间不能全部治愈,要回家要慢慢恢复,医院病房也紧张,于是,11月26日我们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母亲爱干净,住院近一个月不能洗澡,让她憋坏了。虽然右手还打着石膏,一回到家就嚷着要洗澡。我只好用热水给她慢慢抹背脊、前胸和左手及下肢,看她舒服的神情,我心里也是美美的。给母亲洗澡是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也就是经过这次给母亲洗澡后,我才深深感叹:作为子女的应该给母亲最少都要洗一次澡,你才知道母亲身体的变化、知道岁月的无情、光阴的力量是怎样一点一点吞噬着母亲,让青春如何褪去、健壮美丽的身躯如何在岁月无情地雕刻下,慢慢褪去光彩、肌肉从紧实健美变得松垮、委顿;脊柱如何从挺直变得如弓如虾……我拿着水龙头的喷水盘首先给母亲洗头,母亲的发稀少而灰白,我用洗发水给她轻轻揉着,泡沫中幻现出50多年前母亲照片上那一对漆黑发亮的大辫子;母亲走路原是风风火火的,腰板挺得笔直,可如今像一张陈旧破损的老弓,水从头顶淋下,这张弓在颤颤发抖,我用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白净的皮肤如今已是皱纹如山水重重叠叠、斑驳如枯松的树皮……浴室内热气腾腾、水花四溅,母亲的芳华岁月和苍老衰朽之躯在我眼前交替、重叠和变幻,我心里一酸,隐隐作痛!分不清是水雾还是泪水,我已是眼前一片迷蒙,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啊!我将头轻轻靠在母亲有些松塌下垂的腹部上,久久不愿抬头!怎么啦?母亲一愣,用没有受伤的左右抹去脸上的水,抬起头,用一双苍老浑浊的眼静静地望着我,满是疑惑和担心。
没什么,妈妈。我忙蹲下,交替着给她擦腿和脚,这双脚踏过半个多世纪的雨雪风霜、荆棘砂石,如今裂纹纵横开阔、伤痕累累、令人心痛不已!我鼻子一酸,不禁深深自责:之前我怎么没有好好注意母亲全身上下的变化、如不是这次生病、如不是此次洗澡(母亲骨折前自己洗澡不要别人),我还不清楚母亲的衰老竟是如此迅疾而惊心!
母亲虽然拆除了石膏,可右手依然不能动,吃饭每顿都需我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母亲有点难为情,脸上泛起红晕,眼神躲躲闪闪的;我说,妈,你只要想着,小时候你如何喂我饭就行了!她眼睛一红,你小,肯定要耐心细致照顾才行啊!现在轮到我了,你照顾我小,我照顾您老,不是很正常吗?母亲定定看着我,像孩子一样听话地点点头,又转过身去,一边假装咳嗽、一边用纸巾擤鼻涕。由于腿不方便、加之右手臂骨折还未痊愈,使不上劲,上厕所我必须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她,方便结束后,又一层层的衣裤给她拉平整、穿戴好……一下班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忙著给她上卫生间,然后煮饭、喂饭、给母亲洗脸洗脚、喂药等等;的确很忙,然而看着母亲一脸舒适幸福的神情,心里很是满足!有时候,我在煮饭,母亲着急自己上厕所,结果把裤子弄湿了,看她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眼里满是愧疚的神情,我忙把涌到嘴边责怪的话咽了下去,不怕不怕,换了就是了,乖,你能自己上厕所已经很不错了!我用手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和白发稀疏的头,安慰着她。母亲紧紧拽着我的手臂、双脚艰难地移动着、几乎全部靠在我身上,我慢慢将她搀扶在床上,便又忙着给她换掉尿湿了的裤子、洗净屁股,换上干燥柔软的内裤和绒裤,又把饭端上一口一口地喂她。今年冬天很冷,之前的电热毯不太热,我又赶紧去买了一床新的电热毯,母亲心疼钱,嘴里嘟嘟囔囔地责怪我。晚上,我把电热毯打开,被子盖上,不一会暖洋洋的,我给母亲受伤的右手臂涂好药液并给她服下一颗安眠药(母亲20多年的老习惯,睡眠不好,每晚都要服一颗安眠药)后便服侍母亲睡下,母亲睡在枕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暖和、好舒服啊!一脸舒坦幸福像孩子。我笑了,俯下身、凑在母亲的耳旁:妈妈,你舒服、你高兴就好。我轻轻在母亲额上轻吻一下,道别晚安后便上书房看书了,每晚只有此时才是属于我的时间。
书房外,一轮明月依旧清亮、几点疏星闪闪烁烁,小时候母亲不是每晚都要给我们讲故事吗?在这样的柔美的月光下、看着星星,有了母亲的陪伴,一生才会无忧。今天轮到我们了,陪伴,是我们送给母亲、送给父亲最好的礼物。小时候,母亲是我们的拐杖,她把我们一点一点从家送到学堂、从学堂送向社会、又让我们拄着她成家立业、生孩子、帮着带孩子……如今,这棵拐杖不再坚实、她一天天松软了、坍塌了、即将腐朽成泥……而母亲一生护佑下的我却越来越壮实,自然,我也就成了母亲的一根拐杖。想到这里,我有些得意,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有能力成为母亲的身心依靠,这也算是一种本事吧!我们每个人都要走向人生的终点,能让年老的父母不忧不惧、安享幸福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在冬天优雅地谢幕,难道不是作为子女的一种本分吗?
母亲在,尚有来处;母亲如不在,我们来自何处?
想到母亲一天天衰老、委顿、终将离我而去、终将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我便有些惊慌失措起来。赶紧跑到母亲的卧室,推开门发现母亲已安然入眠,轻轻的呼噜声在我听来是如此的美妙动听。母亲,明天我陪您爬福塔,别担心,我是您永远的拐杖。
窗外的玉兰花含笑玉立,暗香浮动,月光下,花朵点点泛着银光,乳白的情思越拖越长,随丝丝缕缕的清香飘曳在寒冬的夜晚,也让冬生硬的脸柔和了许多!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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