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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籽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0840
胡海新

  多少年过去了,我都无法忘记那些在叶尔羌河两岸原始林间生存的玉米粒儿。

  那年的四五月间,正是枯水季节。我赶车从叶尔羌河中走过。那时,夕阳西下,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叶河两岸一片寂静。

  河中本无路,只是畜力车走得多了,碾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所以就成了路。干涸的河床上有不少这样的路,过河向南一直通向沙漠深处。

  发源于昆仑山麓的叶尔羌河原本大体上是自南向北流淌,大约在巴楚夏马勒农场那边不远,不知怎的,河流就拐了弯,绕着沙漠西缘朝着东北方向奔了去,去寻千里之外的塔里木河了。每年昆仑山上的冰雪融化,叶尔羌河也会浊浪汹涌,河面变得异常宽阔。洪水泛滥,两岸的胡杨、红柳和梭梭以及一切植物都浸在水中,随着风浪摇曳。路也就无影无踪了。

  洪水使叶河两岸生机勃勃,丛林的绿连成一片,间或有一丛丛红柳的玫瑰红,枝叶显得格外醒目。然而远离河岸的植物仍然会因缺水枯黄,干枝枯草处处可见。上千年的胡杨古树,干枝杂乱纵横,只有树身主干抽出的绿枝在顽强地显示胡杨的生命力。向南再远就只能看见风干粗大的胡杨枝干和被黄沙覆盖的红柳包了。可以想见,胡杨在那里曾经有过繁茂,叶尔羌河也可能曾在那里流淌,但是黄沙夺取了一切,叶河古河道也早已湮没在黄沙之下。只有那千年不腐的胡杨枝干挺立在沙海之间,傲视苍穹。天际之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寸草难生,生灵稀少。不时一股旋风卷起残枝败叶和沙尘盘旋着冲向蓝蓝的天空。像是沙海中的一朵涟漪,又似半天升起的一缕孤烟。

  融化的雪水沿途携来大量泥沙、腐殖质沉淀两岸。随着洪水退去,留下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水洼,慢慢地蒸发为湿地。这块狭长的土地难得湿润肥沃。草本植物因长时间浸泡而腐烂,却也因土壤湿润孕育着新的生机。

  可是洪水季是那样的短暂,感觉叶尔羌河总是干涸无水。只有两岸狭窄的密林和一块一块的湿地,昭示着叶河年复一年短暂的丰沛。

  距叶河北岸十几里外的维吾尔居民,世代都会来两岸牧羊、打柴、挖甘草、采掘苁蓉,或追寻野兔踪迹下捕捉野兔。他们巧妙地利用每年洪水泛滥的间隙,在林间空地撒种,所谓种闯田。这与古埃及尼罗河农耕文明有着某种相似;也与远古时期先民的刀耕火种似乎存着一定的传承。只是古埃及农耕文明早已被现代农业替代,而先民们的刀耕时代也早已成为远古文明。在20世纪70年代,还能在古老的叶尔羌河沿岸见到如此原始的耕作方式,只能感叹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了。兵团的上海知青们曾在河岸附近创建闯田连队,開渠造田,他们希望运用现代的农业技术战胜自然规律。然而洪水来了,他们待不住,只好退了。洪水淹到哪,他们就从哪里退,最后退到了洪水常年水位线之上,这才扎了营。数百万年来,叶尔羌河经历过多少次改道无从知晓,但是叶尔羌河是被黄沙逼迫,不得已而绕着沙漠边缘求得一线安生之处,这应是不争的事实。水进人退,沙进河走,这就是大自然威力所在吧。

  我在牛车上放眼张望,仿佛依然能感觉到她苍茫的身姿,在永世不懈地与沙漠缠斗,用她仅有的一掬雪水滋润着身下狭长的绿洲。

  太阳就要落了。叶尔羌河两岸的热在慢慢地变凉。一丝风拂过丛林,偶尔能听见树枝折断的咔吧声。不时鸟雀飞掠,惊扰寂静的大地。几朵云彩伴随太阳不离不弃。丈把高的日头将斜斜的血色阳光洒在叶尔羌河两岸的绿色林中。透过枝叶的遮蔽,残阳在林间留下了星星点点的亮。贴在地面的蒲公英,矢车菊,以及苦豆子,甘草,骆驼刺之类的低矮植物,则挺直了腰杆,忙着寻找最后的阳光,争取开花的机会。在这个生长极度艰难的地域,一切都得依靠自己的力量,繁衍生息。

  我驾驭的牛车蜗牛似的爬过干涸的河床,绕着岸边大大小小的低洼湿地蹒跚向南……

  一个维吾尔牧羊人肩背褡裢、砍土曼正穿行在林地间。一只狗忠实地跟随他左右。不远处是他的羊群在林中吃草。他对这片林地情有独钟。每年这个时候,牧羊人都会将羊群赶到这片狭长的绿洲。在牧人眼里,这里可算是水肥草美的宝地。空闲之余他在寻觅可以播种的空地。春种玉米,秋播麦。与远古人类刀耕火种不同的是,那时人类为了生存,此刻他只是在顺从自然播撒希望。

  牧人已经在两岸种了十几块闯田了,大的一分来地,小块地仅能撒播几十粒玉米种子而已。不是所有湿地都能撒种的,他知道什么土地能带来收获。他选的地湿润、草少、阳光充足,水能进出,并且洪水一定能光临此地。

  这是他今天最后劳作的土地了,太阳已然落下。他看中的地不用翻耕,只需挥动砍土曼除去杂草,简单翻一翻,然后顺着砍土曼挖开的缝隙丢进三五粒玉米,略微踩实即可。牧人重复翻土下种。他身后的狗则紧着用双爪使劲地刨,主人不停地呵斥,狗似乎才明白了点什么。

  当丢下了最后一颗玉米种,太阳已收尽余晖。他伸直酸胀的腰,背起褡裢、砍土曼,吆喝来调皮的狗,准备和羊群回到离岸边几公里远的羊圈,那里是他的临时住所。这一走,牧人就再也不会打理这片土地了,直到收获季节。

  这些撒播在旷野里的玉米籽儿静静地躺在天地之间。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谁能在土壤里藏得恰到好处而不被鸟叼了去;谁能有个适宜的生长环境而快速发芽成长;谁能将根系扎得更深而汲取足够的水分,经得住地老虎等害虫的撕咬,耐得住洪水再次光临前最艰难的干旱时节;谁能在杂草丛生的严酷竞争中快速长高以掇取足够的阳光,就只能靠种子的生命力了。

  这个生命力就是实力:优良基因即优良的品种;籽粒饱满个体强壮。再就是凭地利、凭天时:这颗品种优良、籽粒饱满的种子,恰逢土地湿润肥沃而迅速扎根发芽;这颗幼苗又迅速长高享受了充足的光照;她耐住了最干旱的时节,无数的玉米幼苗因缺水,被虫侵而夭折,而它则经受住了最严酷的考验。在洪水来临时这颗玉米植株九死一生,已无惧水淹而成为赢家。在无情的生存法则下,玉米植株在乱草丛中将迎来生命的第二个周期---抽穗、结实。

  你不知道这些荒野之籽儿会带来多少收获,但是有一点十分确定,待一年一度的洪水退去后的八、九月间,你会在林间看到,一棵棵的玉米植株与杂草共生,虽然它们显得那么瘦弱,但是这些幸存者必定有结实成熟的那一天。届时牧人一定会不期而至,去接受叶尔羌的馈赠。哪怕仍旧是一褡裢玉米,亦或是一褡合——“麻袋”,一驴驮,一牛车?希望在心中,收获就在。

  天色已暗,我和牛车缓缓的向沙漠深处移动……

  沙漠边缘的夜空总是晴空万里。我知道,再过一段日子,牧人就要离开叶尔羌河岸了,因为洪水就要来了。他的家在河岸北面那天空的尽头,就在那繁星闪烁与万家灯火交汇的某颗星辰的下方,那里是他世代生活的家园——肖尔霍滩。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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