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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角辫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0947
闻月

  “我哩鹏妹唧快困觉觉、我哩鹏妹唧快困觉觉……”

  偏僻的山村万籁俱寂,母亲和大姐劳累一天后呼呼入睡,大我两岁多的二姐木兰一只小手抱着我的头、一只小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胸部、一遍遍翻來覆去地低吟着这句“催眠曲”哄我入睡。

  一个个夜晚,或在透过纱窗的月光下、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就这样望着木兰姐那双慈爱的大眼睛,在她的声声“催眠曲”中悄然入睡。

  寒来暑往、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但“细伢子记得千年事”。时至今日,木兰姐带着童音、催我入睡、如天籁般的“催眠曲”还不时在我耳边萦绕。

  我的思绪也随着这动听而难忘的“催眠曲”回到了半个世纪前、位于浏阳北乡枫林河边连云山麓的那个小山村——

  公元一九六二年初春的某日,正值奶奶出葬日(爷爷早六年去世),十六岁多的母亲以农村“对着棺材开亲”的“冲喜”风俗,于当天一早坐上花轿、嫁给了十九岁的父亲。

  在接下来不到七年的时间里,母亲陆续生下了大姐、二姐和我。父亲在单位工作,一般周末才回家,母亲就带着我们三姊妹生活在乡下。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这样,小小年纪的大姐就成了母亲身边的小帮手。

  听母亲说生二姐那天大雪纷飞,二姐生下时受了风寒而落下气管炎哮喘病,久治不愈,也就干不了重活。

  二姐两岁多时,我出生了。那时我们的家是在半山坡的一座单屋。母亲后来跟我说,我是辰时出生的,那天也是下着好大的雪,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深。

  父亲去请接生婆还在半路,我就呱呱坠地了,陪在母亲身边的只有大姐和二姐。特别是两岁多的二姐,我一出生,就争着要抱我。

  待接生婆赶来将我脐带剪下、打理干净用棉袄包好后,二姐就急不可耐地凑过来亲我的小脸——二姐对我的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家中儿女双全,父母自是喜不自禁。作为长子,父母将我视为掌上明珠。母亲就将照顾我的重任交给了不能干重活的二姐木兰。

  于是,自我出生,木兰姐既是我姐姐,平时又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从此,木兰姐的臂弯是我安睡的港湾、木兰姐的肩背是我温暖的摇篮。

  就这样,我在木兰姐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的记忆也开始清晰了起来——

  春天,万物复苏,春意盎然。连云山麓的竹笋、野蘑菇破土而出。木兰姐背着小背篮,带我去连云山麓扯春笋、捡蘑菇。那个年代,这些春笋、野蘑菇足以改善家里的伙食。

  清明前后,满山坡的茶树上总会长出些白色的、粉红的茶泡、茶片。二姐带上母亲平时用来摘茶子的竹钩,将一个个、一片片的茶泡、茶片摘下来给我品尝;

  夏天,稻熟季节,生产队的大人们都忙着“双抢”。刚收割上来的稻谷统一晒在保管室前面宽广的晒谷坪里。

  那时的麻雀满天飞,麻雀们总是群群结队地飞来生产队晒谷坪偷食稻谷,而驱赶这些“小偷”的义务就落到了二姐等不能下田干活的小孩子们身上。

  烈日下,二姐戴着个大草帽,或背、或牵着我,与小伙伴们每人拿一根细长的小竹竿,在晒谷坪四处追赶偷食的麻雀。

  可晒谷坪太大了,这些麻雀也精得很:你这边赶它们,它们就飞到那边,根本赶不过来。

  后来,二姐与小伙伴们想了个办法:用浏阳鞭炮驱赶麻雀,效果甚佳。

  每年的夏、秋稻子成熟季节,只要哮喘病不发或不严重,二姐都会带上我,与小伙伴们一起,到生产队晒谷坪义务驱赶麻雀。

  有时伯母、婶婶们家里晒了东西、吩咐二姐帮忙照看,二姐都乐意帮忙。村里的人都说二姐是个“乖乖女”;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山上茶子熟了,满山坡的毛栗子也熟了。父母和大姐在山上摘茶子时,二姐就会背上小背篮,带我到山坡上摘毛栗子。

  二姐会将采摘回来的毛栗子放在竹箕里、再放在通风处让风吹上几天,产生了糖分的毛栗子就又甜又脆了。母亲得空时,偶尔也会在锅里用烧热的沙子炒毛栗子给我们吃。

  这些毛栗子,可是我至今吃到过最美味的野果了;

  冬天来了,浏阳的乡下银装素裹。白鹭、竹鸡、斑鸠、麻雀及不知名的鸟儿在家乡枫林河的上空满天飞舞。它们不时飞到还没有冰封的枫林河、稻田的水沟及小溪边觅食。

  在冬季这个童话般的季节里,二姐会带着我在雪地里用木棍架起一只圆圆的竹箕、在竹箕下放些谷粒、再在木棍上绑上一根长长的细线、隐藏在一边套偷食的雀鸟。

  我们还会与小伙伴们一起跳绳、打七子棋、堆雪人、打雪仗。

  有木兰姐照看我的日子,我感到既安全又快乐。

  平时,二姐会教我唱儿歌,我还最喜欢听二姐给我讲故事。我后来能走上文学之路,与当初二姐跟我讲好听的故事不无关系——二姐无形中成了我文学的启蒙老师。

  当我有时不高兴动手打二姐时,二姐也只会抓住我的小手、再笑眯眯地抱抱我、直到哄到我开心,却从未动过我一根指头——我可以肆意地在二姐身上撒娇耍泼、施展淘气的本性。

  可有时我在家撒泼、哭闹不止时,看不惯我这种“作派”的大姐二话不说、一把从二姐身边将我抱起就往家里猪栏方向走——大姐知道我最怕那只长着獠牙、凶神恶煞的大母猪。

  此时,我就会杀猪般嚎叫,拼命喊二姐救命。二姐赶紧追过来挡住去路,要我不哭、要我乖——我一次次有惊无险地被二姐从大姐手中救了下来。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要吃中药。每次母亲将中药煲好后,都由二姐喂我喝。我经常耍赖不肯喝药,二姐也从不生气,她会变戏法似的不时变出些桃子、梨子、李子、毛栗子或炒黄豆等哄我喝药,或者哄我说:“鹏妹唧乖,恰(吃)完药药姐唧就带你去耍。只有恰了药药、杀死了肚子里的虫唧,虫唧就不会咬肚子了。嗯是(要不),虫唧咬肚子会很疼的。”

  这一招很灵验——我害怕虫虫咬肚子,就乖乖地将药喝了。而每次喝完药,二姐都会竖起大拇指夸我并奖励我。

  一次晚餐后,大姐、二姐带我去生产队晒谷坪跟小伙伴们玩耍。玩了一阵,我有些困了,二姐就背着我回家。途中,有调皮的小孩趁机藏在上坡稻田里发出怪声、“扮鬼”吓唬我们。我被这些恐怖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二姐行色匆匆间边呵斥对方、边安慰我道:“姐唧在,鹏妹唧不怕;姐唧在,鹏妹唧不哭。”

  这时,雨点般的泥石从坡上向我们砸来。二姐赶紧将我从她背上挪到胸前抱紧、用身体为我挡住砸来的泥石。而二姐的背上、头上被泥石砸得“乒乓”响。二姐忍着痛、咬着牙,抱着我一路小跑躲到山坡下的一排茶树下。

  跟在我俩后面较远处的大姐听到二姐的呵斥声和我的哭声后、百米冲刺赶来、几个跨步冲到坡上,将“调皮鬼”打得抱头鼠窜——半个世纪了,二姐用她瘦弱的身体为我挡泥石这一幕仿佛发生在昨日,令我至今难忘。

  不知不觉中,我快长到四岁。那时小弟也出生了,二姐偶尔也要照看一下小弟。

  平时有好吃的东西、二姐总是会先让给我吃。记得那年阴历十一月,二姐满六岁。那天傍晚,母亲用茶油煮了个生日鸡蛋给二姐吃,二姐自己却舍不得吃、将鸡蛋喂给我吃。我说:“木姐唧,今天你过生日,你也恰点唧吧。”二姐就象征性地吃了一丁点,喝了一小口蛋汤后道:“姐唧不喜欢恰鸡蛋,鹏妹唧乖,恰哒长身体。”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农村的小孩子天天盼着过生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生日鸡蛋吃。六岁的二姐却将天天期盼的生日鸡蛋全让给我吃了。

  待我懂事后每每想起这一幕,我总会泪流——这要有多爱我才能做得到呀——毕竟那时二姐自己也还是个小孩。

  第二年阴历八月上旬、玉米成熟季节。那时二姐再过三个月就满七岁,我也四岁半了。

  那时我们小孩一年四季都很难吃到糖果。大人们将玉米摘完、再将玉米秆砍下后,小孩子们总会将带有糖分的玉米秆拿来当糖吃。

  不知是玉米秆打了农药未洗干净、吃后中毒了还是其它原因,二姐自吃了玉米秆后哮喘病又发作了。

  忙碌的母亲起先也没将这当回事,因为每次二姐哮喘病发作,总要个三五天,甚至拖到一个星期才好。

  与以往不同的是,二姐这次喘息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大且昼夜不息,衣服也总是被汗湿。

  父亲回来后见情况不对,就叫来人民公社卫生院的戴医生给二姐看病。戴医生给二姐把脉、测体温后,给二姐打了一针消炎针,又开了些西药要二姐按时吃。

  可打针、吃药后,二姐的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转。可能是没做好消毒,二姐屁股上打针的地方还肿起了半个鸡蛋大的脓包。

  我陪在二姐床边,不时给她端些水喝。每每当我端水给二姐喝时,半蹲在床上的二姐都会吃力地摸摸我的头、夸我道:“我哩鹏妹唧长大哒,真懂事!”

  二姐说她屁股上肿起的那个脓包又痛又痒,她浑身没劲,要我帮她抓抓痒。我便乖乖地帮二姐抓痒,心里却记恨起了那个戴医生,我认定是他将二姐打疼了。

  我说:“木姐唧你快点好起来啰,你不是答应带我怯(去)对面小溪捞虾米、抓螃蟹吗?”

  二姐边喘息边吃力地说:“鹏妹唧乖,姐唧病好了一定带你怯。”

  那时,父亲工作的学校下半年刚开学。二姐打完针的第三天,父亲与公社文教专干吉老师等四人组成的山田人民公社文教组、去浏阳县教育局开为期四天的全县教育工作暨表彰大会。

  二姐打完针的第四天一早,母亲起床后来帮二姐换衣服时,发现二姐整个人身体都软了,使劲叫唤二姐小名也不见回应。母亲见状,吓得大哭了起来,她赶紧将我伯父、生产队队长戴伯伯、父亲的发小康伯伯等人叫来。

  见病情严重,大家赶紧将两根木棍绑在摇篮两边,再将二姐放在摇篮里,抬起二姐就朝公社卫生院赶去。

  到了卫生院,医生说情况很危险,必须去沙市区人民医院抢救。

  从我们家到沙市区人民医院有三十多里路程,那时又没有车,大家只好又抬着二姐一路小跑往沙市区赶去。

  母亲紧跟在一旁、一路呼唤着二姐的小名,要她坚持住。

  大家紧赶慢赶、走了一大半路程,母亲突然听不到二姐的喘息声了,便号啕大哭起来。

  大家停下了脚步、将摇篮放在路旁——二姐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脉动——二姐就在去医院的半路没了。

  回来的路上,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中午时分,干了一上午活的村人陆续回家吃中午饭。我与伯母、大姐、堂哥在屋门前的山坡上远远见到大伯他们将二姐抬进了村子,后面还跟了许多村人。

  大姐背着小弟、牵着我的手,随伯母、堂哥一道往山坡下赶去。

  有村民拿出浏阳鞭炮放了起来、以此迎接二姐。

  大家抬着装有二姐的摇篮停放在保管室门前的晒谷坪上——二姐曾经常在这里赶麻雀的地方。

  这时,晒谷坪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人、小孩都为二姐泪流——一时间,鞭炮声、哭声弥漫在整个晒谷坪的上空,人们都在哭诉着二姐的好。

  我那时对死还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好热闹。

  大姐牵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装二姐的摇篮旁。

  母亲、伯母、一些婶婶、还有二姐平时要好的小伙伴们手扶着摇篮、哭喊着二姐的名字,可二姐却再也不能應答了。

  见母亲、大姐他们哭得那么伤心,我也跟着哭。

  我不知道什么叫死,曾也经常看到二姐的睡姿。而眼前的二姐跟平时睡着了没有两样,所以这次我也认为二姐只是睡着了,就探着头对二姐说:“木姐唧,你哎子困哒亦即(你怎么睡在这里)哦,快回屋里困啰。”

  母亲听我这么说,便一把抱住我,哭得更伤心了。

  大姐将小弟放在身旁、在二姐靠头部的位置蹲了下来,哭诉着:我哩木兰呀,你一直最听话,又爱干净又爱美。你时常(经常)要我帮你编辫子唧,我平时事又多,经常冒(没)好气地拒绝你,你也从来不生我的气,姐唧对不起你吶。今日我要好好为你编一对辫子唧,要把你打扮得极好看唧(漂漂亮亮)。

  大姐边哭边将二姐的头转向一边、开始为她编羊角辫。

  记忆中,二姐有时留的是包菜头或“马尾巴”,更多的时候留的是羊角辫。包菜头只要将发型剪为“包菜”形状即可;“马尾巴”就是将头发收拢到脑后、再简单用一至几根橡皮筋绑住头发、其形状像“马尾”而得名。但编羊角辫耗时长、也有一定的技巧。每一根羊角辫都要先分出三簇头发、再左一下右一下来回编。而自己给自己编难度大。

  二姐爱美,经常缠着大姐给她编羊角辫。有时大姐不得空,二姐就跟小伙伴们互帮着编羊角辫。

  二姐那时头上扎的是“马尾巴”,大姐便将二姐“马尾巴”上的橡皮筋取下,左一下右一下、认真地重新为二姐编了一对小羊角辫。

  于是,尽管随着时光的流逝,二姐的容貌我早已模糊,但二姐那对小羊角辫却深深地刻在了我脑海、挥之不去。

  那时,小孩夭折后一般用几件衣服包住尸体、当天村人就在山上挖个坑并想方设法避开其父母亲人将其埋葬、再在上面垒一个小土丘就完事了。

  哭得声音嘶哑的母亲断断续续地求大家去公社打电话给正在浏阳县城开会的父亲(家里距浏阳县城有八十多里路),让父亲赶回来见二姐最后一面;母亲还说二姐仅有的那双布鞋鞋底都磨破了,她要连夜给二姐赶做双新布鞋,请求村人明天早上再将二姐归山。

  村人怕母亲伤心过度,也为了让母亲如愿,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我们村有着悠久的烧土窑历史,土窑以出产烧制的水缸、瓦钵、棺材等远近闻名。

  生产队队长戴伯伯与村民们商量:念及二姐一直辛辛苦苦为生产队晒的稻谷赶麻雀,从来也没要过一个工分,决定将上次生产队土窑烧制的一副盖子破了个洞的小棺材送给二姐。

  小棺材抬来后,村人在小棺材里面铺上些干稻草,再将二姐从摇篮抬出、安放在小棺材里。

  由于下午村民们都还要出工,大家就又将装着二姐的小棺材从晒谷坪抬到保管室,这样也避开了阳光直接照射到小棺材。

  戴伯伯将保管室大门上了锁,大家便约好第二天一早再将二姐抬到山上埋葬。

  婶婶们搀扶着哭得昏天暗地的母亲和伯母回到山坡上的家。

  下午两点,待陪母亲的婶婶们都去出工了,母亲便强打精神开始为二姐做小布鞋。

  母親翻箱倒柜,找来二姐冬天穿的、唯一的一件红灯芯绒上衣、剪下两块布料做鞋面,再按照鞋底的形状剪些布料与其他散布料一起来做鞋底。

  大姐将小弟放在竹席上要我照看,她帮母亲打下手。

  晚饭大姐做了猪油炒饭。母亲坐在一旁、边流泪边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一口饭也没吃。

  晚上,在几个婶婶的陪同下,母亲继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边流泪边纳鞋底——这每一针每一线纳的都是母亲对二姐深深的思念和爱。

  时间不早了,母亲催促婶婶们回去后,吩咐大姐带我和小弟先去睡觉。

  以往不管二姐哮喘病发作与否,每晚都是她带着我睡,我已习惯了二姐一声声的“我哩鹏妹唧快困觉觉、我哩鹏妹唧快困觉觉”的催眠曲,也习惯了她哮喘病发作时一整宿、一整宿的喘息声。

  今晚睡觉时突然没有了二姐陪伴,我便哭着闹着要木兰姐。

  带着小弟睡在另一头的大姐踢了我一脚,我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我更想二姐了。二姐不像大姐,别说踢我,她从来连骂都不会骂我。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过来边帮我擦眼泪、边叫着我的小名哄我入睡,我便在母亲嘶哑的催眠声中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母亲就将我们叫起了床。

  一晚上过去了,父亲没有归来。

  母亲为了给二姐赶制布鞋、同时等父亲归来,一晚都没睡。

  伯父、伯母、堂哥与我们一道赶到生产队保管室时,生产队队长戴伯伯等人已提前到了,他们正将装着二姐的小棺材从保管室抬到晒谷坪。

  母亲、伯母、大姐等人便抱着二姐的小棺材大哭了起来。母亲边哭边在二姐小棺材旁点上了香、烛,烧了些纸钱给二姐。

  我一直由伯父背着。

  哭声惊动了村人,大家纷纷赶来。好些村人手上都提着一挂浏阳鞭炮、准备在二姐出柩时为她送行。

  小棺材盖打开了,母亲嚎啕大哭着将二姐上身扶起并紧紧地抱着她、久久不肯松手。

  这时,万丈霞光从连云山麓照射了下来。

  我见母亲怀中的二姐耷拉着脑袋,而她那对小羊角辫却在霞光的照耀下、在晨风中轻轻飘荡。

  一旁哭泣的婶婶们扳开了母亲紧抱二姐的手,母亲便在伯母、大姐及婶婶们的帮助下,将二姐身上的那套夏装脱下来垫在她的身子下面,用毛巾为二姐擦了脸、抹了身,再给二姐换了一套干净的夏装。

  母亲还将预先剪好、自己的一簇头发放在二姐的手心。

  紧接着,母亲将二姐那双脚底都磨穿了孔的旧布鞋脱下放在小棺材一侧、给二姐换上了她通宵赶做出的那双红灯芯绒面料的新布鞋。

  伯父背着我挨近二姐的小棺材道:“鹏妹,再看你姐唧一眼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我从伯父的背上探出头来,哭着对二姐大喊:“木姐唧,木姐唧,你哎子还困哒亦即(你怎么还睡在这里)哦!快回屋里怯(去),快回屋里怯。”——我自始至终一直以为二姐只是睡着了。

  这时,戴伯伯他们将小棺材盖抬了起来。母亲哭喊着、将整个身子扑在二姐的身上、死活不让盖上棺材盖。

  抬着棺材盖的戴伯伯他们就这样与母亲僵持着。母亲捧着二姐的脸、哭喊着二姐的小名、唠唠叨叨对着二姐说了好些话。

  见时间不早了,戴伯伯大声喊了几个婶婶的名字,几个婶婶便会意地使劲将母亲拖到一边,母亲却再次挣脱婶婶们、又朝着小棺材扑了过去,婶婶们只好死死地抱住母亲。

  戴伯伯他们赶紧将小棺材盖盖上,再用几根麻绳将棺材捆住。一根长木棍穿过小棺材上方的麻绳后,康伯伯、戴伯伯一前一后抬起装着二姐的小棺材冲出人群、往连云山麓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一时间,鞭炮声、哭声四起。

  而当装着二姐的小棺材抬经我眼前时,我看到二姐刚穿上的那双小红布鞋从棺材盖上那个碗口大的洞口露了出来。

  等母亲再次挣脱婶婶们追出去时,抬着二姐灵柩的康伯伯、戴伯伯他们已消失在茫茫的连云山麓中、不见了踪影。

  母亲呼天抢地、哭得晕了过去。

  埋葬木兰姐的第二天傍晚,父亲从浏阳县城开完会回到家。

  母亲由于忧伤过度、大病了一场,已三天没有吃饭了。

  父亲进门后见气氛不對、又没见到二姐,就问母亲:“木兰呢?”

  母亲大哭不止。

  大姐哽咽着告诉父亲,木兰在他去浏阳县城开会的第二天上午就走了。

  父亲听后号啕大哭。接着,父亲提了条靠背凳坐在二姐曾经的睡床前哭泣。

  我跟着父亲走进睡房,靠在父亲身上,哭吵着要木兰姐。父亲紧紧地抱着我、又大声地哭了起来。

  父亲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他木兰走了的事。母亲说当天就叫人打了,可她盼了一个通宵都没盼到父亲回来。

  后来父亲一了解,才知道当时是公社文教专干吉老师接到的电话通知,但吉老师为了不影响开会,就将木兰走了一事瞒了下来。

  当天晚上,伯父、生产队队长戴伯伯及康伯伯、胜叔叔等听闻父亲回来了,便陆续赶来安慰父亲。

  我缠住戴伯伯、康伯伯,告诉父亲是他们两个将木兰姐抬走不见了的。

  我追问戴伯伯、康伯伯什么时候将我的木兰姐抬回来,还说木兰姐不在、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两个伯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见两个伯伯不答应将我木兰姐抬回来,便大哭了起来,吵着要他俩还我的木兰姐。

  父亲一把将我抱起放在腿上,流着泪说今晚他带我睡。我说不行,就是要木兰姐陪我睡。

  见我哭闹不止,两个伯伯只好安慰我说等他们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他俩坐了一会,便抽身离开了我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隔三差五就跑到戴伯伯、康伯伯家里去,要他们将我的木兰姐抬回来。

  自木兰姐离开我后,我不但再没有地方撒娇,在大姐面前还总是规规矩矩,甚至有时连想哭都不敢哭出声。我生怕一旦自己不乖、惹恼了大姐、她背着母亲抱我去“喂”大母猪,那可再没人来救我了。

  我天天迫切地盼望着二姐回来带我玩耍、陪我睡觉、让我撒娇、任我淘气。

  这样,我跑戴伯伯、康伯伯家更勤了。

  到后来,只要我一出现,两个伯伯就会赶紧躲了起来。

  我日日盼、夜夜盼,经常想二姐想得泪流满面,有时将小枕头都哭湿了,可还是没有盼到二姐的归来。

  日子就在我日盼、夜盼二姐归来中一天天过去,我始终抱着希望、认为二姐不会丢下我不管,她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总是回忆二姐呵护我成长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那可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一直认为那天在晒谷坪、躺在小棺材里的二姐只是睡着了,她醒来后又会带着我去山上摘毛栗子。我一直记着她还答应过我、等病好了就带我到门前的小溪捞虾米、抓螃蟹。

  可当希望一次次落空后,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没有二姐的日子,我总是郁郁寡欢、总也快乐不起来。

  恍恍惚惚中,我上小学了。慢慢我也懂得了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可二姐永远是深深埋在我心中的痛,我不时会泪流满面地将她想起。

  眼看我长到八岁半了。那是快升三年级、暑假末的一个下午,我随小伙伴们到连云山麓一个叫“打嘎椿”的山上扒柴。当扒柴扒到一座小坟墓前时,我的心突然触动了一下,我手抓扒哩(扒柴工具)呆呆地站着、望着这座小坟墓一动不动了。

  正在我旁边扒柴的姣伢是生产队队长戴伯伯的女儿(浏阳北乡当地的风俗:一般男孩子叫“妹”、女孩子叫“伢”),她走过来对我说:“鹏妹,我哩爹唧曾告诉我,你哩木兰就埋哒亦即(你家木兰就埋在这里)。”

  听姣伢一说,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双脚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整个人扑倒在二姐的小坟墓上痛哭了起来——整整四年了,也许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向二姐诉说,我这时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紧紧抱着二姐的小坟墓,双手抓着坟墓上的泥土,一声声哭喊着:“木姐唧!木姐唧!……”——我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我将四年来对二姐日夜思念的泪水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姣伢等几个小伙伴都停下了扒柴,过来安慰我、陪着我流泪。

  那天,我只扒了半挑柴。吃晚饭时母亲批评了我,说我平常都是扒满满的一挑柴,今天却偷懒了。

  我有些委屈,但我不能将知道二姐埋在“打嘎椿”一事告诉母亲,那样我担心母亲会经常跑到二姐的坟前哭泣而伤了身子。

  心里有些委屈、又想到二姐孤零零地躺在那偏僻的小山头,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饭也吃不下了。

  为了不让母亲及家人看到我流泪,我赶紧端起饭碗、溜了出去。

  我向“打嘎椿”山头望去,想着我亲爱的二姐孤零零地躺在那,我泪流满面。

  突然想到快到中秋节了,我计划今年的中秋之夜去祭奠生前最疼爱我的二姐。

  于是,我提前约好发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勇妹中秋节晚上陪我一起去祭奠二姐。

  这个中秋节母亲分给我们姊妹每人一个月饼、大姑妈回来也给我们每人带了六颗糖。想起二姐在世的最后一个生日、她将那个生日鸡蛋全都喂给我吃了,这次的月饼和糖果我也舍不得吃,我都要留着去祭奠二姐。

  中秋节晚饭过后,我悄悄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钱、两根红烛、三根香及一盒火柴,躲过家人、提着祭品溜出了门。

  从家里到“打嘎椿”不到三里路。

  下了山坡、再穿过门前的稻田,我与勇妹汇合了。

  我俩沿着山路径直往“打嘎椿”的方向赶去。

  中秋之夜,皓洁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将山村照得如同白昼。

  山上的毛栗子还没有完全熟,但也勉强能吃了。

  想着二姐生前最喜欢吃毛栗子,一路上,借着皓洁的月光,我与勇妹又采摘了一些毛栗子备着给二姐当祭品。

  匆匆间,我与勇妹来到了二姐的小坟墓前。

  我身子一软,就扑倒在了二姐的小坟墓上。

  我边哭边向二姐倾诉:木姐唧呀,自你走哒后,我天天都在想你。冒得(没有)你的日子,我再也冒地方撒娇了,我也冒得了快乐。好多个夜哩(许多个夜晚),我想你想得困不着觉,泪水打湿哒枕头。木姐唧,你也一样会想我、是吗?爹妈和家人都好,他哩(他们)都很想你。但村里人怕爹妈及家人太伤心,就将葬你的地方瞒住哒。要是早晓得你葬哒亦即(这里),我早就会来看你。

  今日是中秋节,我將恩妈给我的月饼、还有大姑给的糖果都带来祭奠你,还有你最喜欢的毛栗子。我还带来了香、烛、纸钱,等下唧(等会)我会烧纸钱给你,让你在那边有‘钱’花,你都要好好收哒哟。我本来想带挂鞭炮来放的,但晚上怕惊动哒村里人,又怕恩妈晓得,就冒带哒,也请你原谅。

  向二姐倾诉完这些,我的心情也稍平复了些。

  勇妹边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边陪着我流泪。

  在勇妹的搀扶下,我从二姐的坟墓上站了起来。

  勇妹帮忙从袋子里取出祭品。我跪在二姐墓前,用火柴将两根红烛点燃、一左一右插在二姐墓前。就着燃烧的红烛,我再将三根香点上插在红烛的中间位置。

  我将月饼的包装纸拆开来、双手捧着月饼对二姐哽咽道:“木姐唧,今日是中秋节,你的大弟鹏妹来拜祭你,请你恰月饼。”

  我双手捧着月饼、虔诚地对着二姐的坟墓拜了三拜,然后将月饼放在墓前。

  我又将六颗糖果的包装纸全部撕开、摆放在月饼的右侧,再将刚采摘、放在裤兜里的毛栗子取出并咬开几个、放在月饼的左侧请二姐“品尝”。

  接着,我长跪在二姐的小坟墓前,一边流泪、一边一张接一张地为二姐烧纸钱。

  整整四年了,二姐在那边再没有收到过亲人烧给她的一张纸钱,她肯定很缺“钱”花——想到这,我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于是,每烧一张纸钱,我都会念:“请刘木兰姐唧收下”“请刘木兰姐唧收下”。

  每烧一张纸钱,我就会想到二姐在那边又多了些“钱”花,二姐就再不用受穷了。

  每烧一张纸钱,我内心里也就多了一份安慰,一股暖流便流遍了全身……

  以后的日子,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长到多大,我都一直将背我长大、最疼爱我、不到七岁夭折的二姐木兰埋在心底、时时念起——“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我心底的小坟墓将永远深埋着二姐。

  1995年11月16日深晚,刚加入广东省作协、在某报当记者的我又想二姐了。想着二姐对我的好,泪湿衣襟,辗转难眠……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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