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位威风凛凛,身披战袍的大将军,从北京西山雄赳赳地出发,一路拖袍南下,随势起伏,把黄土高原和华北大平原各抛一边,让战袍飘坠在祖国的北方,化作一脉巍峨峻极的高山,那就是太行山。但当它跨过漳河进入河南境内后,战袍尽脱,裸露出嶙嶙瘦骨,但身上仍穿着俊雅精巧的小兜肚,真是大将军亦有少女情怀,雄浑之中竟藏旖旎风光,这就是南太行了。南太行在漳河南岸的林州市,北过淅河,以北东——南西向深谷为界,又分内外两层,外层就是林虑山。
山势
林虑山西负太行,北阻漳河,东与南俯瞰相接,呈斗拱之姿,势若建瓴。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曰:“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凡识得或走进过林虑山者,皆叹此言不虚。这里的山不算太高,也不会穿云戳天,冒刺得不行,只是峰耸过来,又耸过去,把阶梯状嶂壁切断,危崖骤起,群峰如阵,台壁交错,溪瀑四流,形成了千山万壑的地貌,由于岩石自身存在的裂缝,雨水冲刷和寒冻作用对岩石进行着持续不断的割裂与分解,所以林虑山被驳蚀成众多奇特的石笋和峰林,山峰像无数造型各异的石塔,逶迤而来又延绵过去,俨若队列,但不整齐,邋邋遢遢,十分散漫和无序。夏季远眺还不打紧,满目绿浪翻滚,一浪逐着一浪,碧波荡漾开来,像是海平面,竟然没有高峰和峡谷之分,满眼都是汹涌之景;但要是到了冬季,尽落繁华,方能看到那裸露千亿年形成的山体,峥峥山峰,屹屹危岩,已是骨瘦形销,条条山架如肋骨凸现,清晰得已是历历可数,又复原成初始的本色了。从下仰望,山是高高的山,直陡直峭;从上俯瞰,沟是深深的沟,纵深纵幽。太阳一出来就被卡在山与山的夹缝里,像夹着一面铜锣,总是一面尽光尽亮,一面半黑半暗,黑白那样的分明,如一堵高墙遮挡。巍峨的山,不舍昼夜地驰骋,没有一丝挂碍地裸奔,那种气势,那种野性,那种霸气,是没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的。因为呼啸着的风,还挟带着那刺耳的声音,把山里一切细碎的动态都吸附过去,凝固起来,严肃得让人有点寒颤。大抵太行山里,像林虑山这样多耸拔、多旖旎、多深峡、多危岩的,还真不多见。崖如画屏,挺拔俊美,峰峦叠嶂,其状多异;沟壑交错,俊秀深邃,处处山溪静流,跌宕而响音符;古树参天,与山厮守,揽雨揣风,千百年地凝望至今;山一逶迤,便是突然而起,戛然而止,抬步深涧,望天峰影,要不履石千步,要不穿林百里,气候阴晴难料,景色飘忽不定。山皆若刀削,峰遍似斧劈,断层崩裂,一崭与一崭之间皆壁立如垒,悬之千仞,衔接处却环山匀出一圈窄窄的植被带,酷如富贵竹类的盆景,绿有规律地缠绕,层次特别地分明,看上去真是“山如碧玉簪”啊!但更为奇怪的是天然的屏障可做天然的牛羊圈,两头一堵把牲畜散养进去,一年四季均可不管不问,任由其野生野长,渴露饥草,逍遥山间,出栏时数数都数懵了,因为惊喜总在意料之外。
??林虑山那些坐落在沟底里的村庄,从峰巅俯瞰下来,宛如小小的佛龛镶嵌此上,精巧而袖珍。听人说这些深山村每天见到阳光的时间超不过四五个小时。山里这样的村庄众多,但却散若星辰,它正好像山的眼睛,东眨西瞅,满是灵光与神气,让冷峻的山体活泛有趣。从此山也不再是孤孤的耸立,无数的小山村,像标点,把山山峰峰连缀成一篇美文,需要凝固的时候有危岩,需要舒缓的时候有溪川,需要惊叹的时候还有瀑布呢!
山路
山里最奇异的要数那盘来盘去的公路了,因为艰难险阻中往往藏着极致的美景。山里的盤山和悬壁公路,因为险要和惊悚,从每个角度去看,可以说处处是美景,就像一幅画卷,起于峡谷,又终于峡谷,形成一个循环的闭合。公路一侧陡立,一侧临崖,仰观险峻,令人屏气止息,俯瞰渊深,让人不寒而栗,公路随着山形山势褶皱弯曲,嶙峋百态,其神秘诡异不可言状。你若立巅观景,更加不可思议的想象便会突兀而出,因为首先映入眼帘就是那纵横山坡、山崖、山沟的山路,交错出各种各样的景象来。有的像一条巨大的项链坠挂在山坡,大气而奢华;有的像变幻着的数字和字母,像“8”像“9”,如“B”如“U”,所有的数字和字母的造型,竟然都可以从山里的路形中寻找到。当然这是指修筑的公路,山里人骄称为“太行天路”,因山赋形,因形成画,景象是万千的。这些纵横交错的山间公路,看上去宛若一个巨大的网兜,把这里的一草一木,千山万水,甚至把整个太行都一网兜起,而兜起的一切也满是风景了。
在山里,山民们祖辈历代用脚踏出来的山径小道,却是另一番景象,蜿蜒之状,曲折之势,层叠之象,凌凌乱乱地杂散在山间,像是一大盘绳索随意地撒落,恣意随性得无形无状、无理无由、无姿无色,毫无章法可言;又极像漫游着的大蛇,蠕动爬行,悄然生风,扭动之姿,也摇曳成景。这些山道贴崖而过,寻隙而行,可显可隐,亦绕亦挂,恪守曲折之道,也有跌宕之美,只是现在天路畅通,这些偏僻的山径小道人迹也罕至了,但也自有意趣,因僻而幽,因幽而雅,成就了一方风景。也有城里人专为此寻幽而来,净挑这些羊肠小道去走的,人行其上,脚需高抬,身要俯仰,眼得下看,势必前倾,深一脚浅一足的,体形也就弓成了“7”字形,几乎弯成了直角,有的路紧贴崖边涧缘,胆小的还得爬行,一路紧张与舒缓交替,惊险与惊喜相伴。起风了,人衣如帆,顺风则踉跄快进,作飘摇之态;逆风也艰苦难行,呈婀娜之姿;立则风摧欲倾一木难支;行者飘忽不稳若柳拂风,竟会使人很有几分害怕呢!于是坐在一个避风处小歇,见山里人背一袋粮食,手拎一堆东西,在山路上或跃或跳,或唱或吼,轻盈若飞,便又生出许多羡慕来。
山里的路串起来的除了一座座山头,还有那一块块美若图画的梯田。山里的梯田就是那么美丽地弯曲着,像夜天微笑着的弯月,层级分明、叠挤有序,鱼鳞一般长满了山坡。这些梯田原本是山里人家的庄稼地,只是多年已不耕种,现在荒芜成一片片的蓬勃,除了山木森森,还有杂草丛丛,境界幽幽的。梯田与梯田间的田畔,也多是曲曲折折的山间小道,沿着这些山间野径走去,往往路到崖边则断,戛然得骤停骤拐,山路莫名其妙地岔来岔去,岔得让人摸不清头脑。正感叹呢,一眨眼,山路却倏忽不见,从此不知前路在何处,迷糊半天,才不得不折返回来,兜几个圈子再走,梦幻一般,迷惘得有情也有趣!但绕个山弯过去,又都是些新的欢乐和惊喜,因为绝美的风景,总在山路的尽头!
山居
山里到处是石头,大如房屋,小若鸡卵,有绵延数十里整面如墙,也有壁立千仞一块似板,还有层叠有致,薄厚均等的层岩,人揭如饼,忽喇一张,撕之成材,这些石料多是作了石板房的石瓦。岩石的色彩也是缤纷,青黑灰白,红蓝紫绿,十分夺目。常说靠山吃山,山里人对环境的适应,就像一场持久的博弈,把困扰他们生存和生活的石头,当作了日常用品,利用到了极致。这里流传着关于石制品的民谣:“石街石院石头墙,石碾石磨石板场;石桌石凳石板炕,石梯石楼石板房。”其实,也远不止这些,连一些生活和文化用品,如枕头、盆碗、笔筒等也有石制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石板房,真正的石板房浑石到底,连门窗也是石制的,没有一块杂料,而且门雕、窗雕、檐雕都是栩栩如生,精美绝伦,整座房屋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山里人家的石院石墙皆是沿壁而建,顺崖垒起,极高的屋墙围拢在一起,形成一种古堡式建筑,这些石头大都是“毛石”,没有人工刻意的雕琢与打磨,像是生来就是为这些院、屋、墙备着的料,其裸露的肌理是最自然的美。石头与石头之间交错着,叠摞着,连缝隙都成了或旋或转,亦弯亦曲的图案,远远看上去,真像是飞速旋转的彩筒,那色彩与光影,使石墙既纯朴自然,又富丽堂皇,美得令人叹为观止!这类山居借崖而耸,其阵凌云飞腾,其势扶摇直上,一半筑在崖上,一半悬在空中,看上去风摇即动,手推便倒,岌岌可危。其实它在那里已是坚固了百年,早与山色悄然融为一体,天然而恬静地挂在那里,我们猛看多是大惊失色,时间稍长唯有不绝的惊叹。因为那些仄仄斜斜的山居,各有各的形态,各有各的风格,各美其美,美美相融,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地矗立着。这山那山,这沟那沟,这崖那崖,这坡那坡,谁知道还会有多少这样那样的山居和村落,还藏有多少这样那样的故事与风情呢?游人累了,寻食觅水,与山民搭讪起来,他们的山语,竟然都与神奇和有趣的故事缠绕在一起,于是向往和憧憬之情骤生,追慕与企羡之心顿起,也有干脆留下不复攀登的人,住上三五日,享受一下山居生活的。看旭日照林,寻通幽曲径,赏万籁俱寂,听溪流虫鸣,观山夜群星,醉草木微香,听石屋响鼾,踏闲云漫步,与花草共眠,在日升日落之中独自消受几天,让朝夕风云渲染些时日,便会顿有?“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的感慨,这份山居的美好,大约是有一种让人心静的魔力。其实,若把这里的风景单独开来,孤立去赏,并无什么神奇之处,但风云山水一合,便有百千万倍的诗情画意出来,即使小波澜,也是大画面;纵有小情感,也是大激荡,尽是妙不可言的境界,藏于心胸的诗意即刻泛滥开来,把你淹没在群山之中,让眼前的高山环绕、云雨流离的空灵荡涤,把积存久久的愁绪淡淡地漫溢,一切都懒洋洋地在心中潜行了。
关于石板房的传说,亦如南方的“女儿红”酒,据说山里凡是头胎的男孩一出生,他的父亲就开始为他造屋了,斩坡劈地,起石锻料,就开始一錾子一錾子地凿个不停,几乎全靠一人的力量,历时20个春秋,去打造一座新屋。等长子长大成人,寻亲婚配,新媳妇作了新主妇,这座石板房才算完完全全地竣工了,这是一个做父亲的一生的杰作。山里的风俗,长子是一定要住新屋的,其他儿子继承老宅,从而辈辈都有自己的新庄宅。这些石垒石砌,石搭石架,石墙石瓦的石板房,酷暑不热,寒冬不冷,而且夏经雨淋,冬受雪压,千百年来竟毫发未损,一如当初,只是在层层石塊之上,条条缝隙之间有了厚厚的绿苔,屋顶之上荒草杂生,亦葳蕤如原了。门口、窗台、炕沿、锅台边的石头日子一久,便摩挲得滑如老玉,已是溜溜地光了。岁月的流逝,让石板房更加地坚固与沧桑,恍若山里的人情世故和世代交替的契合,使它回归到本初的石头了。
春天里,坡上坡下,山里山外,就连石头墙缝儿里都开满了花,长满了草,花海绚烂,石板房点缀其中,便也是画眼了。最富有诗情画意的还是夏夜听雨,石板房里叮咚一片,音若古筝,声似铜音,那声音如磬脆响,直击心灵,如马嘶长啸,若嘈嘈私语,似叮当铃声,像风声泉音……集天籁、地籁、山籁、人籁于一处,赏万千佳音在此夜,这样的夜晚我无法说服寂寞与我同欢,正在无限苦闷之时,雨止夜朗,满天的星斗竟然从屋顶石板的缝隙泻进来,丁点的光亮,亦如雨点一般稠密,这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说的“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心便也舒静下来,不复思东想西地狂乱了。在秋天,不用渲染与装扮,石板房就披上了盛装,艳红的、金黄的树叶落满屋上檐下,多彩得炫人眼目,收获的秋禾缀满前廊,丰收的喜悦张扬各方,各种野果山红的味道,绕着石板房弥漫着经久不散,像是欲言又止,千般的柔肠。冬天里,是石板房最温馨的时节,大雪封山,浑然之中,石板房凹在雪里,几与雪平,看似天齐,炊烟从房屋山墙处袅袅而升,景色比雪还要洁白。屋里的人围着锅台边聊天边饮酒边炖着各种野味,海天湖地的乱侃,呼一喝二地热闹,亲情与美味相融,景色与乡情互染,真是一幅美妙的山乡风俗图啊!
山炊
在中国的饮食文化中,“山珍”对“海味”体现着一种融合和档次。在林虑山里,“山珍”便是野生的花与草,丛生的菌与菇,伸手可采,举手可得,遍地皆是。常挂在山里人嘴边的一句话:“只要随山走,吃喝不会愁。”林虑山物种丰富,温而湿润,植物盛而不衰,对山民来说就是一个自家的蔬菜园子。可食用的野菜野果野菌据说在万种以上,真是取之不尽,食之不竭。不过山里相传当月当季的菜与食皆有潜毒,谓之含扣或隐扣,但下月下季的菜与食自然天生,其性其用恰恰为之解扣,正好形成了相克互补的食物链,构成山里人特有的饮风食俗。因此,山里人至今仍保持着“不时不食”的传统,生活围着天时转,当季顺时,不食反季的菜蔬。春天的香椿,一丛丛暗红色的嫩芽,最早把香味飘满了山山隅隅,人们切碎了炒,焯后了拌,晾后了腌,吃香椿要持续一段时间,此后,荠菜和蒲公英就又会摆上了餐桌,进入初夏,野菜便进入了繁盛期,所食之菜竟然多得都叫不上名字了,但年纪稍长的山民会对每一种野菜如数家珍,随手薅来一株,便能连性能带故事地说得头头是道,十分精彩与精妙!这一切的饮食风俗,从古到今一直都是山里人习以为常、活色生香的一种生活。
山里人的一日三餐,最能体现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不仅讲究中和包容,而且注重各取所用。凡菜即田蔬类与山野菜同炒,大素菜与小肉荤混炖,菜有菜味,肉有肉味,再佐与其他食材,然后旧枝新柴,燃而炖,炖而烩,烩而成,山外人形象地称之为“一锅烩”,山里人却照直白了去说是“大锅菜”。大锅菜讲究不仅是烩,更重在熬。在时间上,要熬得不长又不短;在火候上,要烧得不温又不火;在味道上,要调得不浓又不淡;在食材搭配上,要比例匀称又要色彩视觉。凡饭即米类、豆类、瓜蔬类合而煮之,尤其是在冬季,白菜、萝卜、蔓菁,还有春夏秋三季晒制的各种干菜,再假以荤汤肉沫抬味,熬个满晌,长焖藏珍,这样一锅杂米饭就揭盖而成,顿时饭香弥漫,直挑嗅觉,令人眼空肚子饿,馋虫纷纷生。因其混制和杂拌的厨艺,当地人又戏称为“麦秸泥”。山里人耕作通常是地远路长,大都是晨出晚归,往往只带上一罐杂米稠饭,既不用带水,又不用加温,还耐吃当饥,啥时饥渴啥时吃,饭始终是热的。
山里人吃饭不爱待在屋里,围在桌旁,总是趷蹴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边眺望边进餐,似是这顿饭里不把些云雾掺和进来,饭是不能到味的。若是恰有人路过,也可搭个话,聊会儿天,解解闲闷。即使下雨飘雪天,也要倚在门楼檐下,沐前后通透之风,赏门前风云之景,酣畅淋漓地吃得满头大汗,一番呼呼噜噜之后,还会吧唧着嘴,继续着津津有味的表情,最后抡袖绕头一圈把额头上的汗水擦个干净,方才归家。山里人家的餐具多用古代磁州古瓷,造型粗糙阔大,碗画稚拙夸张,多是古董老物,因此留下些岁月的残影,也有先辈的手泽旧情,故也不舍得让人收藏了去。每到饭时,要赶饭市,为了省去跑路的麻烦,饭是要一次盛够的,所以山里人碗里的饭都要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人隐在后面吃着吃着就把头埋了进去,不等他吃完你别想看到他的脸面。饭市是山里人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新闻满天飞,八卦乱成堆,所以吃罢饭把碗一撂,还要胡喷狗扯上半天也不回家,这时你就会看到穿戴规整又略显臃肿的妇人,怀里奶着孩子,站在矮墙垛上,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朝着自己的男人喝斥。男人们倒也知趣,在一连串的骂声里,把吃得滚圆滚圆的肚囊往上一提,整个肚子像灌满水的塑料袋子,一涌一涌地耸着波线,相互之间偷偷地扮个鬼脸,挤着小眼笑笑,就低着头回家了,接着就是他们拎着农具,攀山登崖劳作去了,身影瞬间消失在一片云雾之中,踏石传音,满山嗡嗡的回响。
这时的窗内,女人才有闲揽镜梳妆。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像黑夜里吊着的屋门帘,又像飞泻着的小瀑。把自己收拾停当,然后就又开始把采来的黄精的根、叶、花洗净,用小开水微煮,然后撒上些麻油和花椒粉,有无芥末均可,但蒜末是少不了的,搅拌均匀后,香味儿顿时飞溢。如此精心地侍弄好一盆凉菜,是要专等男人下地回来吃呢!这种菜味润人喉,口感撩人,总能带来不一般的融融的温情。或许隔几天还会再做一顿苜蓿羹,清湿热,利五脏,舒心魄,壮身板,喝起来气要倒吸,吸溜吸溜地发出悠丝一般的细声来,实在是过瘾得很!山里人亲近自然,满身风月,虽不着意,也颇具仙骨道风之趣,所饮之水,纯净甘甜,就地取来的野菜,其实大都是中草药,因为在他们的饭台上常见到蒸茵陈菜,拌蒲公英,熬葛根水,泡芰实酒……充饥与疗病并用,养病与养心同行。对这些,山里人日常用之而不知,其实,他们已经享用了不知祖上几辈,又要世及几代子孙?这些看似无用却美好的事物,与阳光与空气一样,总会潜化成山里人所特有的气质和风致。山里人讲究安身之本,必资于食,食之大要,欲凭于草,这正是山里弥漫不散所蕴藏着的清流与仙气,存古雅和古派,也有古风与古意。
山茶
往昔,林虑山里山民日子过得虽然苦寒,但生活却不苟且粗俗,山有山的妙境,民有民的趣意。衣食住行有其特色,柴米油盐酱醋茶有其文化,特别是茶,还保存下来山里特有的茶俗、茶事和茶趣。山谣云:“岁月清淡无一事,石板房前饮黄花”。
山里人的先祖也是尝遍百草,继而从漫山遍野的植物当中,选择连翘作为茶树的。山里人采茶有其旧俗相延,那就是初春满山黄花盛之开时,山呈阳性,上山采茶的人需得女性去忙碌,方能实现阴阳合德,刚柔有体,讲究的人家为防止香气因晒而泄;还要在晨曦初现之时,请未出嫁的山姑去采撷,要赶在太阳出來前把采来的茶叶放到笼里去蒸,用果木柴去烧,当阳光灿烂之时,就要把蒸过的茶叶摊在晾箔上去晒,争得第一缕的阳光,不误春天的约请。这样经过连续六次、八次地蒸而晒,晒而揉,揉而再蒸,蒸而又酵,酵后变柔变软,才能调制出千变万化的茶韵来。在洗云坪村,申老太告诉我,加工前的连翘花与叶没有丝毫的香气,连下几遍功夫,发酵以后扑鼻的香味才渐渐四溢开来。
茶客大多不是寻香而来,而是游山途中偶遇的疲人,因渴而饮,因饮不忘,山里土茶之名才慢慢地扩散开来。到山里喝茶,喝山里土茶,最能感受到山里的风土人情与民风民俗。正如山里人奔放的性格一样,这山茶喝得也大大咧咧,没规少矩,立饮坐喝都行,绝无名茶那没完没了的茶规和茶仪,任你随意随性随缘,凭你兴趣兴致兴味,没有一点讲究与顾忌。泡茶之具粗大笨拙,或壶或盆;喝茶之用也是亦碗亦钵,即便是杯也非茶碟细杯,而是俗称茶缸的饮具。茶,要泡得酽酽的浓,略带丝缕苦味,但饮之柔绵细长,十分的舒坦!这种自制土茶,当地人为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黄花茶,一如山姑般的清纯和柔美。虽然饮黄花茶亦有其道,不仅仅是茶来入口那么简单,但今天也难以达到古人的那份雅致,因而也简略的许多。黄花茶是连翘的嫩叶与鲜花炮制的,色泽墨绿,鲜嫩油润,香气清雅,初饮略苦,味尽方甘,冲泡后汤呈暗色,但醇厚若粥,饮之浓香暖口;沏二遍水时,越发鲜醇,齿颊留香;三沏其水,才会感到浑身如沐,五脏若洗的那种通透与洒脱,方志上记载,饮其茶“性虽冷,但温而主疾……”
黄花茶缘有此异趣?全凭林虑山山水之利。林虑山其势巍峨,群峰罗列,常年云遮雾罩,一派朦胧之景。雾多,则云聚,云聚,则雨生,林虑山的灵气尽在它的云雾中,山愈高,雾愈多,云愈厚,雨愈勤,整个山,树林和古寺都隐在其中,一会儿东边日出,一会儿西边云雨,时而云开雾散,诸峰清朗入怀,时而雾锁山头,三步之内不辨地貌之况,天气变化之大,山景曼妙之俏,让人有神出鬼没之感。漫山遍野的连翘树丛苍翠蔚然,古拙虬劲,高不盈尺,宽不满步,不生不灭,不盛不衰,不蔓不枝,享山水之润,吸云雾之灵,获日月之华,迥异寻常,犹如山中宰相。但其在岩石间经年累月的生长,风雨已是苍苍,茫茫然已不知几载何年,那蒸腾的氤氲,如云如雾如雨如烟,袅袅左右,相偎相伴,不知不觉间已悠然入禅,其叶其花在草木人之间漫不经心地变幻,由草而药,由药而茶,由茶而神,终成茶品。茶虽温性,久饮也有防癌、杀菌、消炎、祛毒之功效,与人益处多矣,遂有仙茶之名,但它仍未走出深山,一直以卑微的身姿,在山民的石屋柴扉之间互传,直到今天还保留着一丝神秘。近年来为招揽游客,好事者改黄花茶为“林虑云茶”,还有人勒石题诗云:“他年我若修花史,定捧黄花为第一”,赋予其更加神秘的故事和传说,缥缈的诗意,更加助其日渐闻名,在市场上大行其道,热销不衰,然与我而言,其终不及“黄花茶”来得贴心暖意,有亲情感。茶虽清雅,但在山里人看也是日常俗物,出世入世,雅俗之间,不就是山外人杯中叶片的几番上下浮动吗?其实,至雅至俗,也就是山民日常生活七事之一。黄花茶不是供人细酌慢品的仙草,而是让人痛饮大喝的俗物,如你懂它,方知其妙,久而久之便会成为生活中挂在远方的思念和诱惑;若你不懂,看它不过是大自然植物界的生生灭灭的一次轮回,宿命地承载自己的俗累。因山茶的品性,与人本身自有一番契合,意识不意识,它都在发生,所以匆匆时光把生活碾成难以拼接的碎影,然而那一道山茶仍然能够慰藉你在碌碌尘世受伤的心灵,让人复归自然,忘掉忧患,快乐如初!
山雨
林虑山与太行山里的其它山峰有明显的不同,它不是华北大平原那没有边缘的大美,也不是耸立如墙绝崖长岭的极限奇观,而是连绵之势让人这山望得那山高。即使登之再高,横亘眼前的还是那些望之不断的山山岭岭,山山不断,峰峰相连,是山外之山,是峰中之峰,是崖上之崖。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时常视线受限,也苦于出行之难,但此般险境倒是成就了云和雾,人曰山是云的故乡,一点不假,云雾在山里那种酣畅恣意的表达,是尽兴尽意的。云也雾也,在山里任它如何的翻滚作乱,总不失其气度;聚也散也,由它随性随意地组合,凡变化亦皆成气候。云雾在山与山,峰与峰之间趣玩缠绕,或飙升为云朵,或缠绕成浓雾。要风,它疾行带风至,要雨,它相拥成雨来,这都是瞬间的所为,惬意的事情。
在山里攀行,常有突如其来的窘迫,正晴朗如炽,骤然便是一阵如泼大雨,在你前面的山崖危岩上哗哗作响;而正要去寻避雨地呢,它又云开雾散,复晴如初。云雾这般地随心所欲,气候这般的变化多端,也让山里人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许漫不经心。风也雨也,山里人遇之不惊不惧,反而气定心闲起来,从不因此惊慌而乱了方寸。林虑山山性活泼,常常会逗云雾开心,一会儿举之越峰过巅,酷似巨大蛋糕顶上那抹白色的奶油;一会儿抛之跌峰落涧,徘徊弥漫,又如山腰缠系的白色飘带。风吹云雾,在山峰间窜来跑去,不断地被耸立的高峰巨岩挤压成缕缕湿气,再伤心地交织成滴滴凝泪,坠落在山坡和沟坎,但它疾来疾去,没有缠绵和纠缠,甚至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只是无可奈何地变成野草丛下的一片潮润。
其实,赏雨还是到山里。作为山雨的先导,先是那些大而无当的雨珠,被空气鼓胀起来,笨拙而迟缓地摔在地上,如抛出去豆粒,发出金属声响的乐感,溅腾起小片的尘雾,然后才会密不透风的形成一帘暴雨倾泻而下,令人猝不及防,那架势比决堤的洪水还要迅猛。只是如注如泼也就是一阵子,旋即雨过山地干,所有的雨水都会顺着古老的水道奔腾而去,汇成山溪,再汇成大河,滔滔而欢,汨汨成歌。若是雨季,山里过云即雨,旋雨旋晴,旋晴旋雨,比一串珠链联得都紧,雨则成溪,溪则成涛,刚好又是风声到枕,会扰得你成宿地不眠,谁会拿它有办法呢?只能任其将那颗狂野的心,撒野撒够了,撒欢撒疲了,它才能静下来,这时,我在山外理而有序的思维,遇雨又似是而非,乱如一团了。山屋一片漆黑,点燃那盏用过不知何代何人的旧瓷盏,如豆的火苗在飘忽着,菜油发出陈旧而熟悉的气味。这时临窗听雨,只听微雨滴答吟唱,持续着绵长的诗意和浪漫。既有雨花开在天空,又有湿意碎溅时光,于是,我突然想起一位诗人朋友给我说过,一个家伙枯坐赏雨时,若不能同时想起一幅美画、一首好诗,那他还是个俗人。这时我重梳纷乱的思绪,但想想有致,思思无形,既无法收拾,又无从打理,便也古井无波,不复思想,沉寂在雨中。夜雨的急促与舒缓,宛若一场音乐会,山雨烟波,浅唱流年,铮铮而鸣的风雅,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起来,一切处于静止状态。但细心的人,还可以辨听出风摇山林群梢,发出的缕缕细响,以及雨珠敲在植物叶瓣上的声息,古诗词中那种雨打芭蕉的意境,感觉甚是美妙,简直无法言传!
与夜雨前后脚奔来的还有瀑布,一场夜雨,万千瀑布,所有的高崖之上都有瀑布景观,或喷或涌,或跌或落,急不可耐的展示着自己,一点也不安分,率性地呼啸着尖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一夜的缤纷心情,就这样被雨水淋湿了,让山溪冲跑了,给水瀑跌碎了。谁知早晨起来,竟然没有了一点雨的迹象,除了微微的凉意和习习的山风,只看到被雨水打落下来的鲜花、绿叶和嫩枝,凄凄怨怨地集聚在檐下,雾霭濛濛,草色霏霏,经过这般喧腾,山里竟然比先前还要静寞,只是脾性火爆,说话如嚷的水瀑,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地嘶吼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此它也就成了在山里唯一能与自己高调相处的朋友了,张扬就随它张扬吧,且让我们滿目青山,赏心悦目地去欣赏这一切!若青山无法阻隔,那万重的念,自然的美,野山的趣,从来也都是端庄的,如同一种渴望,一种秩序,和无法讲得清楚的道理,因为它还原给我们最初剔透无色的纯净梦境,即使半山烟雨,也是斑斓多姿!由此可知,要想心静若水,这竟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喊山
山里的岁月,大部分内容不过是荒生荒长的草,飞来飞去的鸟,聚散不定的云,还有那经久不息的风。山里人也寄情山水,但他们不去傲啸山林,踏山寻情,大多是把山林峰崖当作神灵去敬奉,所以山里的山神庙或大或小到处都是,有的村边地头的石崖上也零零碎碎地凿拓着石龛,到处雕神塑佛,以便于向善之心顿起,随地立时可敬,他们以敬畏之心怜惜着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岩一石,把自己连同信仰和灵魂都融入进这静默的山脉,满是悲悯与慈爱的情怀。在山里,山是什么概念呢?反正不全是绵延的象征,更多的是一个耸立的形象,一座山峰,一个山头,一处山丘,皆可称之为山,所以山里人把山当成了一堆散珠,一尊神灵,一幅画,一首诗,一腔山曲儿,这些都是可以串起来、敬起来、挂起来、吟诵起来的,不单单是冷峻的固体与个体,而是有生命有温度有情感有寄托的陪伴。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看似伸手可及,走起路来恐怕几十上百公里也不一定能够走得到,所以往昔山里人的交流,主要凭借于喊,日复一日,代传一代,喊山也便成了交流的习惯和手段。其实,喊山就是喊人,这山那山立在巅头扯着嗓子一喊,彼此相通,你我两知,十分方便,这样信息的传递比目下的手机还要来得迅疾与方便。过去传递的多是家长里短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思想解放,胆子也大,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与评判,竟敢嗲着腔儿谈情说爱,甚至喊着一些更为私密的内容,让听到的人也为之情动脸红。就因为此,山里人练就的嗓门格外的大,即使窃窃私语,亦如大吵大嚷一般响亮。
山里人过去有许许多多的担忧,有说出口的,也有说不出口的。但山里这些年发展好了,父母不用再担心山里来个游贩,也能把刚养大的闺女拐跑了;不用再牵挂眼看就能接棒扛事的大小伙子,凭着山外一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就背井离乡一出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混出个人样,誓不归家的犟汉,其实,成事的人要少,潦倒的人反而居多。现在相反了,城里人纷纷在山里购房置屋,建工作室,做艺术梦,搭木成屋,回归自然,过起山里人的生活。山外的姑娘嫁到山里,定居不走的越来越多,邻村还娶了个乌克兰金发女郎做媳妇呢。外来元素的注入,山里一下子活泛起来,山市如天街,灯光映星月,说不尽的幽雅,也说不尽的繁华。现在太行天路畅通如街,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也就是几袋烟的功夫,勿庸再说网络的快捷,因而喊山的传统活儿早已弃之不用了。但山里旅游热活起来后,喊山又成为招揽游客的一种方式,重又兴盛起来,此山彼峰一呼百应,此时彼地一喊而通,满山回音袅袅,笑声绵绵不断,从此这山那山就没有再安静过,到处回荡着人们的兴奋和激动的声音,连满山的植被都簌簌如风,狂欢若舞了。于是,我杞忧山里的这些繁华与变化,不仅加速了山里人原有朴性的消失,而且还将自然的天堑天险也消之遁形,一切都变得如此迅疾,令人有点目不暇接,这没有任何险阻的深山,那还会是山吗?
山色
山外的人,当然愿意看到林虑山更多的高峰、危崖、奇石、峡谷和飞瀑,因为那是风景;山里的人则更喜欢清风、白云、山果、野菜和稼禾,因为那是生活。所以山里人总是把风景揉进生活里,尽管也有诸如顶上先生等的传奇故事和生动人物,也不过是山之万物间的一种穿插,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本不缺乏什么景色。他们虽然也追忆前人前世,慎终追远;但更注重今生今事,把握现在;但他们会用永不停歇的劳作为自己的未来织锦,把那些所思所盼與贫瘠的生活渲染一起,然后才与苍天常沟通,把人事做成功。
我们现在看到的林虑山,其实已经远离了偏僻和荒芜,大多成了充满魅力的观光景点,有时回想起来,因为事隔很久,关于狼,关于豹,关于狍子;关于树,关于草,关于花;关于奇遇,关于传说,关于妙境,只能是一种想象和追忆,给人永远是一种隔帘望月的念想。听老人说,不太遥远的过去,山里人烟稀,禽兽众,大动物徜徉树林,傲啸声啼,百里可闻。人居禽兽之间,动作以躲寒,阴居以避暑,闲则猎,忙则耕,吃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采百草以为菜,弄山珍亦当食,山境虽然闭塞,心思崇尚简单,生活却是安定与平静的,因为那是一个恬淡的时代。于是人们开荒种地,拦水筑池,栽竹植绿,造庙敬神,膜拜天地,所以山里有了齐王池、谢公渠这样的古迹,有了墨皂寺、法济寺这样的古刹,有了黄华山,洪谷山这样的名胜,有了赵南长城遗址,千佛洞石窟这样的文化,于是林虑山水从此便不再寂寞,志骄意满,自信得可以投鞭断流,直面一切了,再加上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世界奇迹——红旗渠,又成为林虑山上飞扬着的绿飘带,这山便成为人们寻幽觅趣的最佳地。这里山塔、山庙、山道、山桥、山井、山居……依地势而建,巧妙的镶嵌于山,其雕刻之美,文化之重,人文之盛,风情之醇,古建之韵,乡愁之浓,说是诗情画意还真没有丁点的夸张和炫耀。从此,纷至沓来的游人,沿着山里新修的无数条公路,或盘旋,或折叠,或旋升云端,或回落山涧,这番惊悚又有惊喜之后,那颗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跳若群珠落盘,迸迸然叮咚乱响。好不容易车驻人出,已是山里一天中最为绚丽的黄昏时分了,回望高山峻岭,满是峰峦叠影,夕阳余辉里的景色被浓抹着,浓得都滴色溢彩,缥缈的像一座座仙山楼阁,满被晚霞笼罩着。
林虑山就像一个永恒的巨大坐标,把大山的形象定格在人们的心里。看不尽的山山峰峰,道不完的湖光山色,哪怕是每一山隅的花花草草,哪怕是每一座峰巅的风光袅袅,甚至每一级石阶、每一处山居、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木所表达出的千言万语,早已成为生命历程中的真实细节了。
——选自《奔流》2017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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