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往莫高窟
我的心被撞击,莫名地痛起来。我知道这不是被灵感撞击,不是诗歌之痛。
是某种硬东西,是一种钝痛。咚咚咚敲榆木疙瘩的声音,咚咚咚敲我的心。
敲痛我的梦,敲痛我的醒。
西北的广漠和荒凉,西北的干硬和生冷,西北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西北写意的黄昏,就像一条河流,流经我,流经我的生命。
天空地旷,人的情和欲无处存放;风沙尘烟,人的精神和肉体无处安放;茫茫戈壁,人的自我和自身无处安放。人没有去处,没了归途,像尘沙一样被岁月挟裹。
黑河,党河,这些流经大漠的河流,这些在沙漠里造就绿洲的河流,它们竟然没有被流沙浸没,它们竟然没有被烈日蒸干,它们竟然还在蜿蜒,清莹,灵动,全然不顾自然的恶劣。是天使的眼泪,是沙漠的眼睛,透过它们,你能看见灵魂的倒影。
然后是三危山,是莫高窟,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造就一片辉煌。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是信仰的力量,是如来佛祖,是释迦牟尼,是千手观音,是飞天散花,它们仿佛沉默多年,突然重见天日,那些流光溢彩,那些纷芸繁复,那微闭的笑容,那明亮的眼眸,淹没我,覆盖我,又抚摸我,用她的千手千眼。我是那么微小,那么脆弱,那么从容,又那么执著。这一路向西,风沙的旅途,每一步,都似虔诚的一叩。
可是进入莫高窟,在大千世界,已感觉不到“我”,“我”消失了,我只是一个幽灵,从这个洞窟游荡到那个洞窟,从这个角落飘往那个角落,从洞顶的莲花,到地底的莲花,从西晋到隋唐,从天宫的小饮到庭院的狂欢,从以身伺虎的摩诃萨埵王家园林,到五台山的道场,从李家窟的涅盘佛到观无量寿佛经变,从西天极乐,到东方净土……
莫高窟本身便是天地间浓缩的道场,而我们,我们不过是被风卷来的一粒尘埃,我们终将消逝在人海。我们带来的风尘有一霎,造成空气的漩涡,又将复归平静。
只有星空浩瀚,佛法飘扬。
二、鸣沙山看日出
早上五点钟起来看日出,往鸣沙山上进发。
看过海边的日出,平原上的日出,山顶上的日出,不知身处大漠深处的鸣沙山上的日出有什么两样。
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出发。忘记了度量沙漠中早晚的温差,每个人都瑟瑟地,冷。
宿处离景点不远,车行的距离,刚好够吃完两个又小又硬的蛋形面包。从停车场到景区门口步行,就是这不远的距离,还可以感受到树叶的沙沙,还可以看到头顶星空宁静。
骑骆驼上山,这是早已规划好了的路线。骆驼全都乖驯地躺成一片,等待我们手上的纸片与它的座垫上的编号吻合,等待命运的排列组合,有着那么多的随意性和巧合性,千年等一回般地在此刻,人与骆驼有了一段同轨的路途。
骆驼的整个外貌,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眼睛,大而美丽,在夜光里闪亮。就像鹿的眼睛,闪着善良的光辉。人一挨近骆驼,便立刻温暖了些。牵头的女驼夫,能听懂我们南腔北调的口音,回复着我们叽叽喳喳的感慨。四十年来第一次,与如此良善的庞然大物为伍。你的沉默正好容纳我的浅薄。
前方沙山静默,回首全是骆驼脚窝,均匀浅淡。更远处是城市灯火,像丝绸之路上遠去的繁华。随着骆驼缓缓的步伐,我们一颠一颠地前行。在驼背上坐久了,有一种高中及第衣锦还乡的洋洋自得,也有一种锦衣夜行的暗自窃喜。
愈往高处去,愈有风声呼呼入耳,风沙扑面而来,所谓“风尘仆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了。脚下蹄声轻挲,远处驼铃清脆,风从鸣沙山的高处吹来,打着尖利的呼哨。鸣沙山上的沙鸣,空寥寂远,若隐若现。
头顶星空辽阔,一轮新月如钩,一霎时体味到,“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意境来。同行新月同志,六零年代生人,半生行走,半生颠扑,三万又八千里路,来到大漠深处,遇见另一个自己。
此时的月牙泉,正与空中月牙默默对望,仿佛此刻,我会成为你,你会成为我。也许若干年后,千呼万唤,你再也见不着我,我再也见不着你,尘掩沙埋,我的呼声和回应,你再也听不见。就这样对望,对望,就这样把每一个瞬间,当成一千年。
去鸣沙山的路途并不遥远,却因心里翻腾出千年的感慨,将这条路走得亘古激荡。甘肃的天比随州黑得晚,亮得也晚。到天色发白,东方的云层首先闪亮,昭示出日出的地理位置。沙山的轮廓矗在眼前,沙脊上间或一队队骆驼的剪影,让人心魄宁静,充满异域之美。下一刻,我也将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到主峰半腰,弃驼登峰,风与沙一齐扑面而来,人几乎要摇晃,攀登也愈发艰难了。沿木质的栈道,前面峰顶已有人发出胜利的呐喊,后面栈道上行人给人无形的压力,只得低头急急攀爬,捂住面纱后面的呼吸几乎不畅,行程不长却也尽显艰难。
终于爬到高处的山脊,融入一条长长的等待看日出的队伍。大家面向东方,或坐或站,人在高处的心旷神怡表现在脸上,那是一种发自心扉的圣洁。仿佛刚刚的艰苦行进,便是迎接东方日出所必经的庄严仪式。
风吹着沙子像腾卷细浪,一道一道鳞纹像是海浪。极目远处更像是一片浪潮暗涌翻滚的黄海,我们处变不惊地站在海中岛屿上,大有指点江山之慨。云霞映出的红光将远方的沙丘染得通红,日出红润圆满,毕竟是修了万年的功德。比起月亮的圣洁,它带有更多的烟火味,人间也便是依靠了它,才有了缭缭烟火。
沙峰连绵处,日出冉冉,似有仙风道骨,须髯飘飘,云霞相蔚。身后的沙丘便如金字塔般有了鲜明的轮廓。流线型的沙脊线,呈现着艺术的弧度。向阳面通体金光,每一粒沙子都有了温度,背阴面藏着各自的心事,等着被月光照见,红黄绿白黑各色内心,只向星月敞开。
极目处,金沙遍野。天空是干净的,没有一丝云朵。金沙是干净的,没有一粒尘埃。心底是干净的,被染过洗过,焠过褪过,不再保有杂质。此时的人间,只有两种颜色,天蓝地黄,背景简洁而唯美,风在高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人在其间,想怎么疯怎么疯。怎么拍都是一张意境图,怎么拍,都是一幅唯美画。
最后人去山空,坐滑沙板飞一般下滑,指间飞沙,流泻年华,至少此时此刻,心身干净,单纯,透明,与滑沙板一起抵达。
再次骑上骆驼,脚下黄沙漫漫,人与驼队的影子映在沙丘,也印在心里。耳边情不自禁地回旋一曲:“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与我心应和的,只有风中的沙和脚下的沙,此山的沙和彼山的沙,沙沙鸣响,如日炙沙,如火温豆,又如历史深处,丝绸般的叹息!
三、月牙泉边
到月牙泉时已没有月亮。有月亮的时候我们骑着骆驼走在前往鸣沙山的路上。
此时一轮红日如佛光,普照万里沙丘,身后如万千金塔。
这里真是一片净土。干净得只有沙子。
不,还有水。
记忆中的沙漠,只有永远缓慢无休止行走在漫漫黄沙的驼队,还有杀马饮血。印象最深的镜头是人在沙漠上奄奄一息,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向前探伸的手上,从口型还可以听出一个字——“水……”
水,一个生命之词,下一刻,他要么成为一具逐渐风干的尸体,最后被风沙掩埋;要么奇迹出现,绿洲就在眼前,他恢复了体力,走出沙漠的困境。
这一湾月牙泉,就这样出现在大漠深处,在库姆塔格沙漠边缘地带,它存在了多久?它带给多少人欣喜?它救过了多少行走在这条丝绸之路上的黎民苍生?
此时,一弯月牙湛蓝,倒映树影沙山,亭台楼阁,像小家碧玉掀开面纱,清盈得如同未经人间烟火,清丽温婉端端款款,就呈现在了眼前。
“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清灵歌声掠过泉面,似眼睫一霎,波心未漾,我心已澜。那是梦里的声音,那是爱人的脸,多少年来的梦境,而今亲见。靠近你,感受你的心跳,呼吸你的呼吸,天空的镜子,沙漠的眼,如此清晰如此明丽,思慕了多少年,今天,終于相见。
“只要爱人的面容仍铭刻于心,世界就还是你的家。”静坐于月牙泉的沙岸,对面便是起伏连绵的鸣沙山,中间隔着静静的月牙泉,脑海里忽然掠过奥尔罕·帕慕克的这句话。当年三毛满世界流浪,在撒哈拉安家,而今我穿越三千里,来到鸣沙山,来到月牙泉,想到帕慕克的这句话,字迹像是还在泉水中映着,在蓝色的绸缎上印着,在天空中印中,在沙地上印着,也在脑海中印着。
在沙上写字,在水上写字,最终都敌不过一阵风。我来鸣沙山的足迹,早已被风抹平;我来月牙泉的身体,又会被列车载往别处去;我此时的所思所忆,便如水上波痕,转瞬即逝。我在沙岸边探询我来此的意义。我每日奔波,上班下班,等发工资,慢慢攒钱,一点一点利用周末调班,攒出一个假期,安置家里,老人小孩,千里迢迢,来鸣沙山,来月牙泉。此时,坐在沙山泉边,风卷着尘沙,拍打我的脸,游人摆千姿做百态,要留住这里的一瞬间。指间流沙纷纷扬,它不能告诉我答案,它只告诉我,沙与泉,聚与散,皆是缘。我久经尘世,游走半生,今天来此,也是俱足了因缘。前半生也若水上写字,皆随了流水。我了却一个旧梦,达到身心的愉悦。还有更多的梦,等我去实现。
太阳越来越炙烈,拍拍身上的沙,起身走了。不带走一粒沙子。再见了,铁背鱼、五色沙、七星草,这眼里的珍宝;再见了,罗布红麻,借一点泉水的滋润你便把沙漠开成了天堂;再见了雷音寺,当地人称之为解脱庵。
一眼泉,默默似含情,走过,还又回首留恋。
“看那,看那,月牙泉。
想那,念那,月牙泉。
……”
——选自《编钟》2019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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