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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7711
1

  伏月,溽暑,日晚,戌时。海原县知事陈大人还在案牍劳形,油灯旁,其妻梅香正俯首晃动着竹篮里的一双儿女,口中低低哼着一段摇篮曲:“大豌豆开花摇一摇,没出穗。大脚片子摇摇摆,没处去。咯噔咯噔摇,哗啦啦摇……

  狭小的窑洞内,幽幽荧烛伴着低哄声、落笔声,间杂着知事竭力压低的咳嗽声,还有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海原县最近出了一件怪事。辖内村落百十口水井井水暴涨,溢出井口,且水质浑浊不堪,更有部分水井朝天喷涌出巨型水柱,长时不衰。可时令分明是火轮高吐、降雨稀少的盛夏。

  最先发现这件怪事的是牧童旺娃子。

  这日牧童旺娃子照例赶着他的十七头牛去草滩放牧,火伞高张,暑气熏蒸,牛们脚步滞钝,鼻孔里扑哧扑哧喘着粗气。旺娃子思忖着该将牛赶去饮水,可那河流与往日的清澈宁静不同,水流湍急,咕噜咕噜向上冒着热气,裹挟着河底的黄沙,搅动得浑浊不堪。如此浑浊的河水,如何下得去口?

  莫不是这河水里有妖精?旺娃子不敢多想,急急将牛赶回村落,回去告诉大家伙儿这件怪事,回去让渴坏了的牛喝个饱,回去用清甜的井水泡白面馍馍。

  旺娃子被人群堵在了村口。

  村口的那口水井正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饶是如此,仍可见一道粗粗的水柱冲天而起,又重重地落下来,豆大的水珠洒落,迷了旺娃子的眼。

  遍地跑的张货郎见多识广,“我听那马队的商人说过,这个唤作喷泉。宫里才有这个!”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既是宫里才有的物什,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何见得?怕不会折了阳寿?”

  “看起来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井下,莫不是有大鱼大鳖在闹腾?”老实本分的村民刘大牛忍不住插了一嘴。

  可是,这水柱已经喷涌了大半个时辰,什么大活物能在十寸大小的甬道内闹腾这么久?

  蓦地,一妇人怀中稚子哭了出来,“娘,水怪来了。阿宝乖乖睡觉了的,为什么水怪还要来吃阿宝?”是西郊李员外之子,方三岁,聪明伶俐,李员外爱惜至极,视为掌上明珠。

  莫不是真有水怪?众人惶恐不安,渐渐又听闻不止村口,村南边儿的井、隔壁村的井、县里的井……加起来百十口,无一不出现此怪象。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怪事很快传到了陈大人耳边,他亲自前往多个水井处一查究竟。

  陈大人爱民如子,能还蒙冤受苦的百姓一个清白,却无法还喷涌浑浊的井水一个清白。只好急急修书一封,细细陈说怪状,吩咐衙役快马加鞭送往道尹,希望足智多谋的道尹能给出一个妥善安排,或者一级一级向上禀报……国家那么大,能人那么多,总会有解决方法的。

  可惜这封信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信。

  所幸半个月后,水井便恢复如初,怪事成了笑谈,逐渐遗忘在起早贪黑耕稼陶渔的庄稼人的记忆里。

  2

  季秋,授衣,玉露,生寒。

  九月的秋雨一场比一场凉,给广阔的西北大地送来收获和肃杀。男人们刈麦,打谷,伐薪,沽酒;女人们织布赶集,缝制新衣,巧做羹汤。孩儿们嬉笑玩闹,口中朗朗念着马帮驼队随着货物一起带来的新歌:“园子里的绿非菜,摆摆摇,货郎子哥哥快挑来,摇摇摆,咯呀咯噔摇,哔哩哔啦摇,货郎子哥哥不挑来,摇摇摆,地摇了,稀哩哔啦塌散了,哔啦哔啦摇,咯呀咯噔摇……”

  童谣无心,听者有意。“地摇”“塌散”等词实属不祥,心细的妇人们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歌谣的异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们却不以为意,童谣何必当真?且正逢秋收,心上虽有涟漪,却不甚在意。

  然而怪事又发生了。这次是整个海原人民同时感受到的。

  夜里七八点钟,男人们扛着锄头带着露水回来了,女人们织了一天衣服煮好了饭菜哄睡了孩子。打上二两高粱酒,蒸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炒上时令蔬菜配一碟咸菜,这是土地里讨生活的人们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光。关上门,任它天杀的冷风在窑洞外放肆地刮,泥黄大脚踩在炕上,心底也是暖融融的。

  耕作了一天的村民刘大牛喝得正酣,醉醺醺的眼睛迷离恍惚,忽感觉天旋地转,拍着脑门儿连声怪叫:“娃他娘,俺今天怕不是干太多活儿了,怎得酒还没喝够二两,却醉得如此厉害?头都在打转儿!”

  刘大牛的老婆也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我也昏沉沉的,怕不是地动了耶?”

  夫妇二人惊恐之余跑出门一探究竟,发觉村中央的空地上竟已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都是在屋內感觉到地旋跑出来的。

  如此怪事,海原县知事陈大人自然也是经历了的。

  “地旋”事件持续了一周又恢复如常,海原百姓们由一开始的震惊错愕到后来照例集中唠嗑拉拉家常,甚至于蒙头睡觉不当回事。夜晚七八点钟的地旋,又不影响农作生活,就随它去吧。地旋之后,耕作织布照旧。

  3

  玄英,仲冬,雪暖。红梅开,喜鹊啼,宜嫁娶。

  海原县西郊的读书人李生今天娶妻,娶的是青梅竹马的东村养蚕女白英。

  李家在西郊的广场上支起了九九八十一个暖棚,又在棚内用砖临时砌了两个火池子,生上煤炭点上烛火,灵动的火苗跳跃在红绣片璎珞子垂头上,也跳跃在烫金红纸的描红囍字上。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迎新嫁娘进门,怎料得村里那三五十只狗齐齐聚在田埂上,吐着长长的花舌头发疯似的望空乱吠,奔跑着,直至口吐白沫嗓子里依旧发出嘶哑的犬吠声。

  观礼的乡亲们议论纷纷,无端犬吠,莫不是有甚暗示?还是说这新嫁娘有甚问题?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交颈耳语,面露新奇之色。人言是可畏的,揣测是隐秘而兴奋的。

  “嫁娶天,群狗叫,人财空,祖坟闹。”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冷不丁冒了这样一句话,使得冬日里冰冷的空气沸腾了。

  新娘她娘白了一张长脸,颗粒大的汗珠子从脸上的腻子上浮落下来,如石灰星子斑驳在送亲礼服大红绒花上。那身形窈窕的新嫁娘耷拉着脑袋,小身板止不住地颤抖,那面如冠玉的李生环顾四周捏紧了拳头。人群推搡着,吵闹着,千百张红嘴唇一张一合吱喳如大快朵颐的蝗虫。听不清单个人的声音,也分不清谁到底说了什么,可混在人堆里的声音嘈杂,却响亮:“这女子娶不得啊,闹得家宅不宁是会克死婆家的!”

  “速请北边儿的宋半仙来行法事祛了这晦气!”

  ……

  唾沫星子飞舞,宋半仙神神道道的呢喃夹杂着铁环铃发了锈的叮当声,眼珠子腮帮子胳膊肘子脚丫子乱哄哄来去,最后随着降落的太阳归于沉寂。

  4

  岁暮天寒,折胶堕指,海原大地上怪事频出。老槐树下常年栖息的一窝鸽子绕着树干连飞三天三夜不回窝,力竭冻死在黄泥路上。成群结队的麻雀扑腾扑腾翅膀,怪叫一声凌空坠落下来,如同天降陨石。街头的顽童拍着手,竞相奔走捡拾坠落的麻雀,串上竹签,明尖尖的火舌吞噬着红白的躯体,热腾腾的烤肉味弥漫在一方小小的窑洞内。

  三十年后,海原县有位瘸腿瞎眼的宋半仙,整日价抱着本破破烂烂的万年历,嘴里神神道道地嘟囔着,街头的顽劣小儿抢来万年历,打开一看,扉页歪歪扭扭书写着这样一行字:庚申猴年冬月初七,日破大凶,诸事不宜。

  1920年12月16日20时06分09秒,煤油灯一盏一盏熄灭,城镇村庄都沉浸在祥和的静谧里,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妇人还在唱着童谣低声细语哄着孩子入睡:“丝线帘子摇一摇,甩着呢。尕尕脚儿摇摇摆,栽着呢,咯噔咯噔摇,哗啦啦摇……”

  一轮磨盘似的火球扎了个猛子坠落大地,巨大的声响后,烛火摇曳,旋即熄灭,整块大地如同被盘古王踩了一脚,门窗暴响,房摇墙塌,塌陷得支离破碎。巨人嘶吼着,咆哮着,用大手摧毁,用双足践踏。人们如同被围猎的羊,呦呦悲鸣却无路可逃。

  那知事夫人梅香,歪着发髻抱着一儿一女跌跌撞撞往外走,却踩中了地缝,跌落在深渊的血盆大口里,双臂还高高托举着那一双稚子。

  放牛的旺娃子反应快,弯腰一跨躲过了摇摇欲坠的房梁,急急奔向牛时,却被牛圈旁的歪脖子大树砸中了后脑勺,血流如注。

  醉醺醺的刘大牛被坍塌的房梁压断了脊梁,活生生烧死在房内。

  西郊的李生拉着妻子白英在火海中奋力奔跑,被熊熊燃烧的门槛绊倒,葬身火海前将妻子奋力前抛,留下房屋轰然倒塌的巨响和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李员外家陷入黑洞洞的地缝内,全家上下悉数遇难,无人生还。

  遍地跑的张货郎碰巧赶去北边儿进货,侥幸逃得一命。

  ……

  严冬凛冽,无衣无食,狂风作祟,黑水泛滥,哀鸿遍野。

  李生的同学张卫国组织起同乡向省里上书,三日后只得一张纸,写的是天气转冷井水暴涨有何异哉,回的却是夏日里陈大人快马加鞭修书的那一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饥寒交迫、残衣蔽体的百姓拖着残肢断臂奄奄一息,火轮西落,夜露沾衣,海原大地上蓦地现出了一盏又一盏绿荧荧的灯火,眨巴,眨巴。狼群的吞噬咀嚼声夹杂着细微的喘息挣扎响彻了整个夜晚。

  海原这片有着百年历史的大地安静了下来,没有鸡鸣狗叫行商叫卖以及遍地的童谣,因为实在是没有多少人了。

  两个月后,风尘仆仆的衙役们带着中央的赈灾款来了——只得碎银几十两。

  百年后,這场惊天浩劫被称为寰球大震。只有海原大地知道,西北地区留下的那长达220公里的断裂带如同狰狞的伤疤一般弯弯曲曲永远烙印在肌肤上。

  张宇轩:甲申生人,蜀籍闲人,西南大学学生。希冀用冷静的笔写下有温度的文字。

  编辑?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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