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一花独放不是春”这样的题目下,写作这个题目的同学,以及圈点这篇作文的老师,也仍然听不进批评的意见,甚至出现了粉丝团,在微博上用锋利而简短的评论,攻击批评者。
老师们教语文,无非是想让这个世界多一点温柔的倾听,少一点伤人的虚假口号。
有些老师和同学受到批评,就会堵起耳朵,低下头念叨:“这是应试的要求啊。只有多用排比句,多用成语,用三段结构,才能在高考中拿高分。”他们不会听见,人们批评的从来不是这些。诚然,在更高阶的写作中,不应该使用那么多的排比句和成语,文章的结构也可以更灵活,但是高考生用丰富的修辞、明了的段落结构来展示自己近阶段的语文学习成果,大人们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年轻的学子来说,只有要求他们把话说明白,才能帮助他们养成良好的语文习惯;只有要求他们多积累典故辞藻,才能帮助他们提高文化水平。
事实上,被批评的文章,往往没有老老实实完成高中阶段的语文要求。他们宏伟的排比句,很可能是病句;他们炫目的成语,很可能用错了;他们毫无趣味的文章结构,往往并不存在真的内在逻辑。合格的高考作文评判,是不应该鼓励病句、错用成语和逻辑混乱的。
而在此之上,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些小作者都没有深入地思考过题目给出的问题,甚至没有能力读懂题目。
我们不应苛责孩子们,因为是我们这个社会正在失去倾听的能力。但我们还可以通过我们的语文教育,让孩子们不要变成这样。
这次新课标I卷的作文题目“故事的力量”,也是一个想要引导孩子们倾听的题目。故事的力量,其实就是倾听的力量。
沈从文先生曾在日记里感叹现在的学校里都不写记叙文了,只写议论文,所以孩子们只会喊空洞的口号。
沈从文先生这句话,给了我很深的震撼。我一直以为,记叙文,或者风景的观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没想到承载着这么重要的意义。
语文培育的是孩子的心灵,而孩子的心灵决定着我们的未来。
我看到,一些学校已经悄悄地不教记叙文了。老师们的想法是,记叙文在高考中不好拿分,不如早点练议论文。与此同时,老师们又在抱怨,练了三年的议论文,学生们下笔还是干巴巴的。
比如,一个学生想要论述“大国崛起”时,只会罗列中国的GDP怎样了、航天科技怎样了,而不再会说我们家的生活原来是怎样的、现在是怎样的,我父辈和祖辈的习惯是怎样的、我的习惯是怎样的。那么,这样的“干巴巴”,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如果他在高一时候写过一篇《我家的变化》这样的记叙文,现在会不会就有材料了呢?
记叙文是很难写的,很少有人能在高考的年纪就写出成熟的记叙文,所以,大多数高考生是应该选择议论文的。但是,这是否说明,我们不需要训练记叙文了呢?
成熟的记叙文不是中学阶段必须达成的任务,但基本的记叙文训练,却是写作其他文体的基础。记叙文教给孩子,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要去看别人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东西;要看见别人的动作、神态,揣测别人的心理;要充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写过记叙文的孩子,更能看到周围的人,更能想到各种可能性,而不是拿着自己的观点自说自话,排斥其他一切声音。
对世界的起码观照,是进一步学习抽象思维的必要基础。如果看到高考是要写议论文的,就不再教记叙文了,就成了寓言故事里的那种人,吃了六个烧饼饱了,就决定下次只吃第六个烧饼。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编订教学大纲的都是顶级专家。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记叙文训练放在议论文训练前面,不是没有道理的。记叙文是作文教育的承重墙,装修队不能为了眼前透光透风,就把承重墙砸了。
看到“故事的力量”这个题目,一般人的第一反应是“故事有什么样的力量”,然后很容易地导向“故事有教育意义”,然后就开始讲,故事怎么怎么教育人。但受过训练的大脑,会习惯从反面着眼,首先会想,“没有故事会怎样呢?”然后从横向想,“故事的力量,与别的什么的力量,比如说理的力量,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有了别的什么以后,我们还需要故事的力量呢?”反面想过、横向想过之后,我们就很容易得出自己的答案,故事的力量本质上是什么。
故事究竟有什么力量呢?如果学生们认真读了史铁生,他们看到这个题目,应该会反映出一句话,“故事是抗拒死亡的一种方式”。中学时代的我,曾经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故事是可以一代一代讲下去的。老人可以凭借故事,让见不到面的后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年轻人可以透过故事,窥见自己出生以前的秘密。这件事对我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
那么,故事为什么是可以传下去的呢?我想,經验是维持生命的食物,而故事则是一种便于在长途跋涉中携带的干粮。传递经验的方法有很多种:可以是师傅带徒弟,在做事的时候手把手地教,这样传递的经验最全面,但是学习的成本太高,不便于远程传播;可以是精深的论文,通过一条强劲的逻辑链,得出一个精辟的结论,然后这条结论可以用很小的成本传到很远,但是包含的信息量太小,接受者很可能无法明了这句话适用的范围。而一个故事,里面往往包含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故事可以很简单,就像把世界压缩成了一个二维码。传播一个简单故事的成本,比传递一句结论大不了多少。而接受者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把这个故事化开,从而获得整个世界的经验。
比如,刚才说到的那个吃烧饼的故事,可以压缩成一句话,“一个人吃了六个烧饼吃饱了,就后悔吃了前五个烧饼”。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有可能被总结成,不能只想做最后一步,忽略了基础。这样一句道理,并不比这个故事更短,但如果传下来的是这个道理,而不是这个故事,就会有人提出疑问:“我们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吗?基础的事早有人做好了,我们经常是只用做最后一步啊?”这个质疑听起来好像也很难辩驳。而因为有这个故事在,这个道理所隐藏的前提就能够被记住了:烧饼是不能由别人替你吃的,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是必须你自己做的,比如吃烧饼,比如做写作练习。这样的信息,很容易被保留在故事里,但是如果作为道理讲出来,就很费字数,也很容易令人生厌。
这个吃烧饼的故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但是吃烧饼这个人的形象,却呼之欲出:那样的自信,又那样的愚蠢。当一个人洋洋自得地说出:“我们只要做最后一步就够了,前面的事可以省略了。”如果周围有人记得这个吃烧饼的故事,就会把他的形象和这个吃烧饼的形象重叠起来,从而意识到这是个蠢人。这样的直觉,比一长串抽象论证快捷得多。
小孩子在听故事的时候,不一定能完全明白故事中的道理,但他会记住这个故事,会带着这个故事慢慢长大,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去丰富这个故事,越来越深刻地理解故事中的道理。
比如,《韩非子》里的“狗恶酒酸”的故事,说一个卖酒的宋国人,虽然酒很好,但因为他的狗太凶了,所以没人敢来买酒,酒卖不出去,都酸了。我小时候听这个故事,只能理解到:对人要和气,如果你对别人凶,别人就都不理你了。随着年龄增长,我慢慢明白,韩非子是在告诫君主:就算你对士人很好,如果你手下的人对士人很凶,而你不加管理,士人也不会来投奔你的。长大后领悟的道理,还是小时候听说的道理,只是更深刻了。如果直接给小孩子讲大人的这些道理,小孩子是听不懂的。所以,把故事编成故事,先讲给小孩子听,是聪明的办法。
因为一个故事就是一个世界,所以故事里经常会携带更多的信息。比如,看这个“狗恶酒酸”的故事,我们就能知道,韩非子所在的时代也有酒铺,酒铺会用狗来看门,那时候的酒如果不及时卖掉,就会变质酸掉。我们还可以知道,在韩非子所在的时代,要描述一个值得嘲笑的蠢人,会说他是宋国人。我们今天的很多考据就是这样做的。这些信息不是韩非子故意要告诉我们的,却永远地留在了故事里。
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太注重让孩子提炼“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却忽视了故事所携带的大千世界。提炼道理的能力是必要的,但是感知世界的能力也是必不可少的。道理没听懂,只要记住了故事里的世界,以后总还有机会懂。但不会把道理还原为一个世界,其实也没有真的懂得道理。
在教学中,我们还有很多种利用故事的方法。
比如,我们不必让学生编一个故事,但可以让他们复述读过的故事。不只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而是要讲出故事的细节:这是一个什么人物?他的性别、年龄?他是做什么的?他处在什么样的时代?在这个故事里,他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如果他是成功者,他有过什么样的缺点或者错误,他是怎么克服的?如果他是失败者,他是哪一步想错了?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忽略或者不知道什么事实?
对于资质好一点的学生,可以让他们用故事来讲道理:你讲的这个道理,能不能用自己身边的事来说明?能不能用你听过的故事来说明?能不能讲出这些故事的细节?能不能用一个人物来代表你说的道理?能不能用两个人物的對话、矛盾来象征你说的道理?
或者,我们要能够给学生讲故事。无论是给学生讲历史,还是给学生讲道理,都可以用一个故事来讲。学生总是更有兴趣听故事,也方便学生把听不懂的道理先记在心里,慢慢消化。
高中生不一定要学会写故事,但至少要学会听故事。我衷心希望,我们的老师能认真完成大纲规定的任务,让学生学会叙事,学会倾听。也希望老师们自己不要失去倾听的能力,认真倾听课本的声音、高考题目的声音和成熟写作者的声音,给我们的学生以恰当的引导。
张一南: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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