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把这条河叫作西大河,它弯弯曲曲地通向望虞河。那时候,乡村的交通极为闭塞,去外面,或远方来此,大多需要经过河流抵达。我的母亲就是从望虞河边嫁来的。我把自己看成河流的一个衍生物。
自河湾向西望过去,河面上闪烁着鱼鳞似的光斑,折射出许多记忆的碎片,有秩序地蛰伏在时间的深处。我看到一个七岁的孩童,从高低不平的河岸上跑过来,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
1
那年隆冬,父母和三个舅舅吃过中饭后,红光满面地走向河湾。风凛冽地吹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岸边停靠着一条水泥船。我听到他们的谈话,说是要去宛山买造新房用的石头。
宛山在大河对面,站在村西口头,就能远远地望见它。父母和舅舅们眉开眼笑的样子让我心生期待,我想和他们一起到船上,去山边。然而,当他们回头发现我跟在后面时,马上呵斥道:“你跟来干嘛,快回家。”小舅还乐呵呵地说:“不要做小跟屁虫。”只有大舅回转身,跑上几步,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轻声说:“我们大人要去装石头,不是去玩,你还小,乖乖待家里。”
我固执地摇摇头。大舅抱起我,走到大河附近,要我听话,还许诺买糖果回来。我被大舅温软的话语和慈爱的目光降伏了,便点点头,站在原地没再迈出一步。大舅长得瘦小,他在贵阳工作,每到过年才回来一次。这次刚回家,就来帮我家干活了。
他们一个个跳上船,解开缆绳,合力举起一杆竹篙,用劲抵向堤岸,一下子,船就离开岸边,朝河中心行去。
母亲的手松开竹篙,向我挥舞着,喊声很大:“快回家,回家!”我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走在田埂上,直到他们的身影和船一起远去,才撒腿跑起来,像被什么追赶的小兔子,内心纠结而孤独。
奶奶在场院上喊我的小名,她因为刚做过手术,只能拄着拐杖慢慢挪动脚步。我走到她身边,她把我揽在怀里,轻声说:“你还小,要多吃饭,快点长大。”
2
那天午后,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我把自己想象成“过家家”游戏中的妈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走到大河边,望向西大河的尽头,那是个拐弯处,河的上方是高岗。这样,我看过去的河流,像是隐身在那里了,它故意和我捉迷藏。
直到太阳在宛山上落下去,我也没看到父母和舅舅们的船。这时,天边刮起了一阵狂风,村庄里奔腾着风的怪叫声,如同无数头野兽在乱窜。大人们走出屋子,嚷嚷着:“要变天啦,灰茫茫的,快下雪了。”
奶奶拉着我走到邻家的场院上,喊大伯的名字,央求他去河湾看看我的父母和舅舅们是否回来了。
大伯仰头望天,长叹一声,低低说:“这天真怪。”说着,大步向河湾跑去。他身后尘土飞扬,那些灰尘被漫天大风卷起来,抛上去,又落下来,落在灰色的田地里,房屋上,我们单薄的身上。
没多久,暮色从旷野漫过来,淹没了我小小的身子。任凭奶奶怎样叫唤我,要我回屋里吃晚饭,我都动也不动地站在场头。我的心在抖动,或者是我的身体在抖动,我拼命睁大眼睛,好看清村口的所有事物。
河湾那边传来阵阵尖细的喊声,是大伯的声音,这声音在风中飘来荡去,如同玻璃落地时发出的碎裂声。我在胆怯中跑向河边,跑得踉踉跄跄,听到了自己轻微的哭声。这哭声像被风声劫持了,弱得可怜。
后面有几个大人跑上来,他们像惊慌的麻雀一样,一边叽叽喳喳,一边扑棱棱地飞进黑暗中。我被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仿佛一片瘦小的叶子,在风里飘着,打着转地飘着。
这一段路好长,我艰难地行进着,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当我来到河边,只觉得前面的路更长,更宽,它白茫茫的,横亘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不能再跨出一步。因为它是水做的,会淹死人。那年夏天,一个小伙伴在河湾学游泳时,被风浪卷进水底,大人将他捞起时,他永远睡着了。
想到这事,我的小脑袋沉重起来,胸口堵得慌,生生地疼。我看到几个大人摇着一条船离开了河湾,他们是去找我的父母和舅舅们。我内心一阵欣慰,不再恐惧,身体不再抖动,因为我相信大人的力量。
于是,我的身体里也膨胀起一股力量。我开始在河岸上奔跑,边跑边大声地喊:“爹爹,姆媽,大舅,二舅,小舅……”
喊声惊动了苇丛里的鸟儿,它们飞起,忽而又飞回来。我停了下来,可怜起这两只不怕冷的小鸟,心里越发难过,它们的家呢?它们的亲人在哪儿?
我有家,我要等我的父母和舅舅们一起回家。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那一晚,我像春天屋檐下出生二十天后的雏燕,学会了起飞。
3
终于,细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我等来了两条船。一条船上装着满满的石头,几乎看不到船身,石头山一般地浮在水面上。另一条船上走下来我的亲人们和村人们。他们都有气无力的,脸色在冷夜中格外苍白。我哇哇哭了起来,哭声响亮,把他们吓得直瞪眼。只有大舅拖着沉重的躯体,颤抖着走近我,抱起我,安慰我:“不哭了,我们不都回家了嘛。只是,大舅没买到糖,买了雪片糕。”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用红纸包着的长方形糕。我把雪片糕和舅舅都紧紧地抱在怀里。
父母和舅舅们那天的经历,我是第二天从大人们的交谈中断断续续知道的。那天买完石头回家途中,装满石头的船遇到狂风险些沉没,幸亏父母和舅舅们合力稳住了船身,等来了村人的救援。我长大后才明白,这个过程有多艰难,要在那样的险境中逃脱,不仅要齐心协力,还要有不畏惧一切的强大意志。
我的视线很细,如同一根丝线,将现实的这一头和岁月的那一头串联起来。我在线的这头,看到一只小型水泥船停泊在西大河的拐角里,它破损的肢体被密密的水生植物缠绕包围。它的存在让我十分感动,我觉得它是为我存在的,是那一次追赶河流的一个印记,是对过往岁月的提示。
王茵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著有散文集《青花瓷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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