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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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写作这件事,并非是任何人都可以热爱上的职业,也不可能是像你们想象中那样神秘。写作者的命运都是从生命中的某一天开始的,在我与做农艺师的母亲居住在永胜县三川坝时,我的写作就已经开始了。其时,我还是一个幼童,但我所生活的时代,几乎看不到工业文明的影响,永胜是横断山脉中间的区境,是祖国版图中不可割离的一部分,是我的出生地,二十六岁之前的成长地。我的母语除了从课本上、十岁以后偶遇书籍的阅读之外,在那个时期,更多的是对于自然世界和成长的外部世界的阅读和感悟,所以,可以肯定地说,我的写作早在我七岁那一年就开始了。因为,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有七岁以后的生活直到今天,仍然像一部我自编自导的电影里清晰如眼前的波浪,而镜头中的主演者就是我自己。
七岁那一年,我们居住在当时的金官公社大院内,门外有一条河流,不宽不窄,是明代洪武年间的移民们开拓的,用来灌溉良田。一条河流从五百年前穿越在我的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其神性中的流水使我在七岁那一年寻找到了嬉戏的场景。我和小哥哥們经常赤脚到小河中去游玩,河水不深,刚到足踝,所以,这是一条不会危及我们生命安全的河流。我捕捉河水中的鱼虾,让它们在我手掌中游动,再松开手指,让它们游回到卵石青苔之间去……我从那时就开始写作了,我看到了水的晶莹,鱼虾们的欢娱和自由。这条微不足道的河流后来竟然消失了,若干年以后,当我再次返回三川坝,迫不及待去寻访这条河流时……它消失了,在小镇的建设中消失了,因而,它成了我的记忆。幸亏世间有记忆,否则这个世界会失去更多抚慰灵魂的东西。
七岁之后,我在假期时会陪同母亲下乡,母亲将蚕桑养殖技术带到了这座坝子,所以,每一座村庄都是母亲每天下乡的路线。母亲戴着宽边草帽,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衣,是那个时代的美人。我跟在母亲身后,小鸟们在低矮的天空列队飞行,我几乎可以听见它们拍击翅膀的声音,我想,我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写作了,我聆听着小鸟的声音往前走时,感觉到了空气中有鸟翼的味道,这味道与田野上的庄稼融为一体。通往村庄的路上会遇到许多扛着锄头,担着篮子的农人,母亲似乎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打招呼时我感觉到人是一种音韵,就像小鸟的叫声那样动人……因此,我相信,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写作了。准确地说,是在时间的游移中为写作这件事在作准备。
金沙江段经永胜境内的区域是灼热的,岸上金黄色的沙岸线很漫长,在七岁以前,记忆中有一桩死亡的事件是那么清晰:江岸之上的山坡是父母下放劳动改造的五七干校,当父母在喂猪放羊时,我们这群孩子就像一群狂野的山羊散布在山坡的橄榄树下,并以此制作出一幕幕游戏,男孩子喜欢爬到高高的橄榄树上,晃动着树枝摇下了许多已经成熟的橄榄。女孩子则在地上拾起了橄榄赠给那些干活的大人们。那一天,我们顺着铺满砾石的小路突然往江边走去……这件事是必然要呈现的,因为好几天以前一个女人失踪了。那是一个略带精神病的女人。那一天,在热风扑面而来的金沙江畔,我们在江岸沙滩上发现了一具女尸,她的面目已被江水浸泡得像一只乳白色的气球……死亡突如其来,仿佛雷电击中了我们的小身体,我们掉转头就往山坡上奔跑……从那一天开始,死亡太早地在我身体中投下令人恐惧或不安的暗影,因此,我相信,从那天目睹到死亡时,我就已经开始写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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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小说家尤瑟娜尔曾说过:书中所有经历死亡和悲伤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写作者是使用语言来呈现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生面临着两个主题,那就是生与死的碰撞。而在这主题之下演化而来的均由时间所提供的场景,生活无法脱离场景,场景构成了每个人生活的世界。生命无法脱离与他人的关系,也正是他人给我们带来了叙事中的欢乐和悲伤。
那么,一个人到底是在何时选择了写作。我记得在滇西永胜县我的十七岁,我是县城中无数彷徨少女中的一员,有着那个年龄特定的符号:像一朵微微绽放的花蕾,散发出一生中最美的气息。尽管如此,在那个黄昏,我却已经伸手将窗帘拉上,以此抵制来自二十米之外站在另一道窗户前,那个总是想窥视我的男人的目光。我在合上窗帘之后就坐在书桌前翻开了一本笔记本。事实上,之前我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钢笔、墨水、笔记本,只是缺少勇气而已。终于,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然后顺着笔记本的横栏写下了分行的文字……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外面杂乱无序的声音了,也看不到窗帘外面那个站在窗口窥伺我的男人的影子了……我第一次开始了用语言建立一个世界,它就是我写作中的小世界。
写作,必须迎来自己的一场仪式,这仪式是由写作者自己主持的,从一开始就是由自己主持,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这场仪式需要时间机缘,即灵魂出窍以后弥漫出来的一阵气息,恰巧你身置其中,不写是不可能的,只有写下第一行文字,才会延续像宇宙星宿中那些潜伏或飞翔之翼中的语词。是的,语词就是曾经绽放在你面前的一朵花的绚丽或凋亡的过程;语词就是呈现在你面前的西红柿、果酱、葡萄烈酒的味道;语词就是生死之界中关于地狱和天堂的划分和距离……语词是非常鲜活的故事以及深陷其中的人们玄妙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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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写作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犹如梦境,留下来的只是一本本书上的痕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永胜小县城开始了写作,我待在那间只有八平方的房间中给自己平静地沏一杯茶水。写作者在开始写作之前永远需要一杯水或者一杯咖啡,我喜欢当时从烟酒茶店里买来的像方块砖形的云南茶叶,那时候的茶叶没有包装,它是裸露的,七十到八十年代的所有成形的食物饮品均以裸露呈现:纯白色的棒棒糖是裸露的,制成方块砖形的云南茶叶是裸露的,手工坊中熬制出来的红糖是裸露的,盐巴白酒没有包装袋没有器皿也是裸露的……这是一种停滞在贫瘠时间中的裸露。
写作之前为自己沏一杯茶水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褐色的茶水滋养着干燥的咽喉,或许是语言的缘故,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书桌上,似乎才会诞生写作的故事。所以,我写了三十多年的文字,也喝了三十多年的茶水。多年以后,我的足迹终于来到了云南的茶山,从保山的昌宁到永平茶山,再到临沧的风庆、双江、永德,再到普洱西双版纳的古茶山,我拜谒了在各种海拔中生长了上千年的古茶树,我从树上摘下一片绿色的茶叶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一种生涩之后的甜香味使我品尝到了喜悦……啊,喜悦,犹如文字中缔造出的那个属于写作者的世界。
除了茶饮之外,酒也是必需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我写作跨文本散文《男人传》《女人传》《爱情传》《乡村传》的时间,也是为了写作生活得更为自我而纯粹的时间。在一个个写作之外的黄昏,也是我弥生颓废感伤的时辰,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给每一间房屋都插上了玫瑰、康乃馨、百合花。通常来说,写作的房间里是必须有鲜花相伴的。在永胜写作时,书桌上就有了花瓶,里面有四季轮回绽放的鲜花,从花枝中绽放的暗香使我饱受着美意的滋养。尽管如此,花瓶中无论多么鲜艳的花朵,七八天以后就会凋亡了,我目睹了全部的残枝,默默地将它们送走,再洗干净花瓶,换上新的即将绽放的鲜花。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一个女人,如果想写作的话,除了拥有一间独立自主的房间外,书桌上一定要有你喜欢的鲜花相伴……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因为亲自插放花瓶中的鲜花,我感知到了从绚丽到枯萎的过程……啊,时间,我莫名的忧伤开始在写作中寻找到了另一些延续故事的词汇,同时还寻找到了那些仿佛从波涛中汇集到我耳边的旋律。
酒,装在瓶子里的红酒,并非无生命特征的东西。喜欢上红酒,是因为我曾沿着德饮县域梅里雪山脚下的澜沧江来到了茨中村。这条凸现在地图上的线路,每次回过头去都会再次相逢。首先,澜沧江是除了金沙江之外,令我的生命踪迹迷失其中的另外一条江,在神圣的梅里雪山脚下,澜沧江流速很缓慢,它就在你身边,而高空中的碧壤却总是会飞翔着一只或几十只黑色的兀鹫,来自地理中每一局部的现实,在我看来都是一幅画卷,它会使你敞开了触碰那幅图像的生命中的激情。没有深情燃烧的人是不适宜写作的,激情就是挟持我们在黑暗中行走的力量。
沿着澜沧江的羊肠小路,我们寻找到了传说中的茨中教堂,它坐落在一座干燥而温暖的山坡上。云南的每一座山坡都可以搜寻到通往村舍的小路,而我们就在那个沿澜沧江行走的午后,聆听到了神意的召唤,从而寻找到了那条通往茨中村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就聆听到了来自茨中教堂的声音……山坡上种满了荞麦和葡萄树,一个拥有传说的地方,必然会诞生与传说相联系的现状。早就听说,来自法国的传教士,在百年以前沿着澜沧江行走后来到了茨中村,之后,便在这座山坡上筑造了教堂并移植来了法国的葡萄苗,种植在茨中村的后花园中,开始酿制了红色的葡萄酒……传说是迷人的,也是被时间所阻隔的。在茨中村的教堂后院,我们发现了生长中的葡萄树,同时也发现了酿酒的地窖……在茨中村的村民家里,我们喝到了他们自酿的葡萄酒。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在写作外的空隙中,给自己倒一杯红色的葡萄酒。简言之,无论是茶水鲜花葡萄酒,它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密使,它们来到了我身边,是为了陪伴我将写作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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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要经历许多事许多人,更要走许多路,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这是传统赋予写作者的说法。不错,生活的体验对写作者们来说非常重要,但为什么那些经历了众多故事的人无法成为作家呢?除了宿命之外,我想说的是真正的写作者,他们绝对是游离于芸芸众生的另一群人。写作者与芸芸众生的区别在于,一个俗世者看到一朵花的凋亡时,他们看到的仅仅是一堆僵尸而已,而写作者却从一朵玫瑰的凋零声中,聆听到了黑夜中一朵花正在秘密中轮回转世的场景……
那么,如何解决写作与现实的冲突矛盾,这或许是一个写作者终生所面对的困境之一。逃避现实是不可能的,当花瓶中的鲜花凋零以后,你必须去收拾落在书桌上的残枝,它们会使你的心情黯然神伤。写作者不仅仅是一个人,每个写作者身边都有亲眷和社会的关系……通常来说,从写作者走出书屋的那一刻开始,与你相遇的就是现实,剥离开现实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逃到没有人烟的沙漠上去写作,然而,如果当你真的来到了没有人间烟尘的沙漠写作,用不了三天,你就会因缺少水或食物,还有外在的恐惧而致命。
写作者可以在旅途中写作,他们写大海,未见过海洋者,在大海出现时,曾无数次梦见过海洋的面貌,而当他们一旦走近大海,却显示出了难以言喻的安静。海洋和陆地之间的联系,一直是写作者所探索者沉迷的纽带和距离。大部分时间我都生活在云南,因为高山阻隔,云南没有海岸线,却有诸多仙境般的湖泊,并将湖泊称为海。他们写孤寂,这是众多写作者所面临的问题,写作就像一个人孤寂的旅途,延续在路上的是疲惫的幻影和手中的旅行箱。
一个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写作者,其内心已经熔炼出了三种东西。其一,他们从一开始就与语词相伴,在选择语词时,就像雀鸟在飞行中选择在哪一座屋檐和树上筑建巢穴。这一只只巢穴就是写作者隐藏自我,呈现语言的小世界。其二,每个写作者都有一座来自黑暗的城堡,他们在其中编织着时间的密码,写一本书,意味着永无止境地在编织密码的过程中消失自己的影子。其三,写作是一条充满苦役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选择了写作,就像选择了流亡自己灵与肉的命运,他们更多的是在漫天飞舞着沙尘暴的天宇之间,去会见自己生命大海中寻找的那个神。
并非每个人都可以从事写作这项职业。很多人感觉到作家生活在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恰恰相反,作家所置身的世界,是活生生的生活现场。作家是这样一类人,哪怕待在书房中写作时远离着外面的世界,而他们写下的每一个语词,都是呼啸而来的一场风暴。我曾在四壁林立中写作,每个字逼近笔端时,魂灵已来到了面前,写作就是与无数外在的陌生的灵魂们相遇。在各种寒冷温暖的气候中写作,作家在写作中所耗尽的光阴,经因那些文字的存在,而虚释了现实。
一个写作者从年少时写作,终有一天将会老去……此刻,瓶中的红玫瑰花又已经换了新颜,玫瑰花的绽放,陪同我又来到了语境中:生命因其渺茫,从而获得了大海以上的陆地,因而有触觉眼眸幻影,从而与万灵厮守,与自己的身体朝夕相处。介于两者之间,心灵获得了光阴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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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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