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证我人生第一声啼哭的,是煤油灯,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乡村。
家里最早的煤油灯是父亲亲手制作的。父亲在一个墨水瓶盖子上钻一个小孔,再用薄铁皮卷成灯芯筒,筒中装着棉花捻成的灯芯,一盏煤油灯就制作完成了。
家里有了多余的钱,父亲从供销社买回工厂制作的煤油灯。铁做的灯盏,里头竖着棉花制成的灯芯,旁边横着铁丝扭成的旋钮,带动灯芯里面小齿轮调节灯芯的长短,进而调节瓦屋内的灯光。再有了多余的钱,父亲就给煤油灯配上了玻璃灯罩,替油灯遮风挡雨。把灯罩擦得亮些,这是父母口中最多的话,眼前亮了,前程和光景就亮了。
我家兄弟多,是“费油”的大家庭,我把灯芯扭到最小,每月供应的煤油依然不够用。我们读书写字点煤油灯,煮饭吃饭还是用祖辈们传下来的桐油灯、菜油灯。桐油菜油点完了,就到山里采松樹上的松油。桐油、菜油、松油浸润灯草,灯草点亮灯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香草的气息。
油灯会在灯芯上开花,光线突然暗下来,母亲就用针挑灯芯。“结灯花,来亲戚,挑灯花,遇贵人,灯花灯花你听清,明年又是好光景。”母亲挑着灯花,我们唱着童谣,那是幸福的童年慢时光。
2
乡村也有比较明亮的灯火。
马灯。马灯是否和马有关系,我不知道。长辈们说,马的前腿内侧有一个圆圈一样的疤痕,那是马黑夜里的眼睛。我曾经从生物学角度去研判长辈们的说法,翻遍各种著作,也没有找到相关依据。但是有一点必须肯定,取名马灯一定和行走有关,和路有关。拥有马灯的家庭并不多,一般一个生产队里才有那么两三盏。我家有一盏马灯,其实就是升级版的罩子灯,只是玻璃罩子更大,灯芯更粗,灯火更明亮,关键是能够提着走。我家的马灯是村里买的,父亲是赤脚医生,只有在给人看病时他才舍得把马灯点亮。
汽灯。那是乡村最高级的灯,身价昂贵,也得请专门的技术人员上门操作使用。它是通过打气加压将煤油液化,从喷油嘴将油喷出来充分燃烧,通过网状的灯罩变成光能。汽灯高挂,灯光明亮晶莹,如同白昼。县里剧团下乡演出,或是家境特别好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们才能看到一次汽灯。乡村人家办红白喜事,会早早地从全村借来很多煤油灯,一张桌子上放一盏,再挂上几盏马灯,那个年代的红白喜事很难看到点汽灯,哪家办事请了汽灯会让乡村谈论很久,说这家亮堂得很。
夏天,一家人坐在院坝中,星光是我们的灯火;冬天,一家人坐在火塘边,柴火点燃希望。更多的夜晚,大家都坐在村里水库边,对着那汪水讲述我们乡村的前世今生。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曾经的中国乡村仰望到头酸的共同理想。
3
1975年5月,那是映山红开满山村的季节,县里电影队来到村里。
太阳离山顶还有竹竿高的时候,水库边老祠堂院坝上竖起两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方白布,一根竹竿上挂着一个黑匣子。走进老祠堂院坝,我们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放映员,银幕,放映机,发电机,电灯泡……放映机上竖着一根扁担,扁担平时挑着放映机,放电影时候,扁担竖在放映机上,上面挂着一个灯泡,一根电线连着银幕上的留声机。
一阵轰鸣声之后,放映机扁担上那颗亮晶晶的玻璃唰的一下亮起来,院坝上一片惊叫。灯光亲抚着每一个人的肌肤,温暖着每一个人的笑容。那部电影叫《闪闪的红星》。
电影落幕了,院坝上没有一个人要走。大人们围在扁担下,举着一个又一个空瓶子,央求放映员把扁担上电灯泡里的灯油给大家倒一点,说这个电灯还真明亮。又过了片刻,院坝外,葵花秆火把燃起来了,竹篾火把燃起来了,火光倒映在水库中,有山有水有火把,夜幕下的乡村格外美丽。那是村庄第一次火把秀,一个叫“电”的灯火种子在乡村种下。
夜空点亮,心就点亮,让村庄亮堂起来,成为大家最渴盼的事情。
4
1985年5月,又是映山红开遍山野的季节,乡里的小水电厂建成了,电线牵到村里,拉进家里,电工把所有线路装好,合上电闸那一刻,村庄一下就亮啦!那是村庄前所未有的亮堂。大人们在水库边摆龙门阵,小孩子们跑到各家各院看灯,家家户户让电灯亮到深夜,大家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十年前村庄上映的《闪闪的红星》主题曲在耳边回响。今天,我们村庄的山岭上开遍了映山红,点亮了映山红。村庄走进了祖辈们做梦也不敢想的电灯时代。
村庄第二次灯火秀是在2005年,农业税正式退出历史的舞台,乡亲们种地不但不用交税,还能按月领取退耕还林补助和种粮直补。取消农业税那天晚上,全村人围在水库边,点起篝火,欢唱着:“说我发,我就发,皇粮国税不用交,国家补助按月拿;每月走到银行去,养老保险月月发;种粮补贴是红包,退耕还林咱放假;自从盘古开天地,咱们农民也当家!”
从灯火到灯光的飞跃,是在全国脱贫攻坚战打响那一年,我们乡里的小水电站并入国家电网,我们乡村的电网改造升级到全国的大电网中。
离开家乡多年,我没有亲历那史无前例的灯光工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和我遥远的乡村,一同沐浴着电之光。打开电灯,打开电视,一定有我家乡小电站带来的光明和温暖。
5
清明节回到老家,村里利用当年建设的水库自然风光,打造乡村旅游度假区,乡亲们经营农家乐,游客白天荡舟湖面,品尝农家美食。乡亲们耕耘着庄稼地,耕耘着农家乐,大家的心里格外亮堂。
夜幕降临,偌大的湖面和周围的山峰全部走进一场乡愁和向往交融的灯光秀中,激昂的音乐,变幻无穷、魅力无限、想象奇特的灯光,伴随着音乐,在湖上在山林在夜空展现出我们想象不到的奇特灯光。
湖亮啦,山亮啦,天亮啦,心亮啦,这是对乡村灯火时代的彻底告别,这是对乡村灿烂前景的美好展望,这是乡村振兴的伟大开篇!
“都市的街巷,已灯影婆娑,社区暖暖流淌的欢乐,远山的村落,火苗闪烁。渐渐明亮小康的思索……灯火里的中国,青春婀娜,灯火里的中国,胸怀辽阔……”
《灯火里的中国》,唱到了我们心里……
文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500多万字,出版《山梁上的琴声》《远方》《三峡报告》《阴阳乡官》等多部作品。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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