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这帮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出生的乡下孩子,上小学写作文时,词汇量真是少得可怜。我们总喜欢模仿县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腔调,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这样的句式开头。于是,我们跟在时间的车轮后面懵懵懂懂地滚着,倏忽便是一年。风里滚、雨里滚,年复一年。到如今,不知不觉已经年近花甲,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已是满面沧桑。
那时候,在乡下,当家的男人委实不易。乡下的男人之所以特别显老,是因为当家人的心思特别沉重。看着儿女们渐渐长高,内心的焦虑犹如泰山压顶。每年一过八月中秋,当家男人的两道眉毛便蹙得快要打结:春天里才定过亲的大姑娘,过年要出嫁,总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摇着两个膀子、空着两手、跟着她男将(丈夫)厚着脸皮跑去婆家吧?那样的话,不仅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大男人脸面尽失,女儿在婆家一辈子也会抬不起头来。眼睛一眨、雄鸡变母鸭。眼看着两个儿子嘴唇上原来细细的一层不显眼的茸毛,一天天地变黑变粗,长出胡子,长大成人了!总不能没出息到把亲生的儿子送到别人家去当倒插门女婿吧?唉!生了女儿盼儿子,儿子生出来了,西瓜头缩颈项,越养越犯犟(调皮、不听话)。待到长大成人了,又要花钱替他找马马儿(媳妇),真是个花钱的猪元帅(花钱的主儿)噢!乡下人为儿女置办嫁妆、翻建或修缮自家的住房,总归要省吃俭用好多年。乡下有个沿袭多年不成文的习俗,匠人的工钱在过年之前、最迟年三十夜必须结清账目。正因如此,乡下人总习惯把过年称为“过年关”。
可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又哪里会知晓大人们过日子的苦与难呢!大人们在土地上刨食挨搞(吃苦)的时候,孩子们却嫌日子过得太慢,盼望着快点过年,穿上巴望很久的新衣裳,蹬上妈妈农闲时糊糨子、刚刚绱好的、刷刮崭新的新棉鞋或新走鞋,衣服小小的插兜里,装着新炒的香喷喷的花生米或者炒蚕豆、爆玉米花和炒米。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沉浸在过年快乐祥和的氛围中,和小伙伴儿们一起尽情地玩耍,不要做家务,没人催着写作业,更没有像现如今多如牛毛、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寒假补习班。孩子们心里的另一层大欢喜,就是春节期间走亲戚、吃年酒。
2
打我记事起,海安人就时兴吃年酒。每年的正月头上,父亲骑着二八大杠脚踏车,我坐在前面的大杠上,妈妈坐在后座上,欢欢喜喜去舅舅、姨娘家吃年酒。《海安镇志》第六卷第五章“风俗篇”的文字记载,恰好印证了我的童年记忆——过年期间,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戚、互相拜年;初二至正月十五左右,邀请亲邻好友,举行宴会,叫“春卮”。建国后,宴请宾客之风一度从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办席请客又兴。初则六碗一拼盘,后则六碗八碟,继则八碗十二碟。我至今依然记得家乡的一句俗语:请人请到十七八,再请就是没搭煞。请人即是请客吃年酒。一过正月十五,“年”便算过完,农村人要忙碌起来、开始春耕了,再请人吃饭就显得不合时宜。
请人吃年酒之前,不管房子大与小,不管是草屋还是瓦房,必须笤帚扫、搌布搌,把屋里屋外、家屋团团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亲戚家吃年酒的菜单。冷盘,一般是盐水猪肝、香肠、变蛋(皮蛋)、咸鱼、咸肉、油爆花生米、油爆蚕豆;炒菜,有慈姑炒肉片、大蒜炒百叶、韭黄炒文蛤、菠菜炒荞面片之类。海蜇皮拌萝卜丝,芫荽铺底,上缀一小撮肉松,可做成一份冷碟;将五香蛋切成四瓣儿堆出花样,淋上酱油麻油,也可算一个冷盘。要是实在想不出什么菜,就去离家不远的供销店买回半斤金枣或麻切,放入盘子,八碟于是顺利凑齐。八大碗,无非是在猪子身上打滚,红烧肉肯定是家家酒桌上的必备,斩肉(肉圆)、肚肺汤、红烧鱼、荠菜汆豆腐、蛋羹肉皮烩豌豆苗、肉汤烩粉丝、青菜馓子,就凑成八大碗。酒,是从供销店打的几角钱一斤的散装酒。家境好一些的人家或大队干部家,酒桌上的作项则会相对丰富一些,除了菜品好,还有凭票供应的海安酒厂生产的糯米陈酒或冰雪酒。这些都属于计划经济时代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
过年时的规矩特别多。小孩子去亲戚家做客吃年酒出门之前,家里的大人生怕孩子出洋相丢丑,一定要千叮咛万嘱咐:不顺遂的话,绝对不能说;长辈们在谈闲沰泊(交谈、胡侃)的时候,你不许扯寡,年纪大的老八板儿(讲究古礼的老辈)看到细伢儿扯寡插嘴,就会不开心、翻白眼儿,老八板儿俫在心里会骂你这条号没家教,父母肯定是个妆不齐,坯料不好。
酒过三巡之后,大人们开始摆泊,东唱洋、西唱海,孩子们听得云里雾里。我小时比较文范(斯文),在亲戚家吃年酒时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很投入地吃完饭,按照父母的教导,把筷子轻轻搁在碗口上,跟邻座打声招呼才离开酒桌。小时文范,大了武扯(张牙舞爪),这是亲友们当年对我的评价。工作之后,吃年酒时我喜欢主动出击找人斗酒。我是师范生,学的是中文,头把本事就是擅长劝酒,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曾在不知不觉间把我的一个不胜酒力的高中同桌劝到县人民医院挂了一夜盐水。
现在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海安工作期间,每逢过年时的走亲戚吃年酒,真是人生中的一大快事。不是因为有好吃的食物,有好喝的美酒,而是亲人相聚在一起的那份难以言喻的温馨和快乐,后来就再也没有过。在乡下,我有一个嫡亲的舅舅、三个姨娘,三个姨哥、四个姨姐妹,还有我舅舅及三个堂舅家的十几个表兄弟、表姐妹,加上我自己的弟弟妹妹,吃年酒时的那个热闹,后来的独生子女根本就无法想象。在几个舅舅家吃年酒时,我们做外甥的绝对不敢放肆,一本正经地维护着舅舅们的威严。我们中规中矩,我们文质彬彬,我们不苟言笑。我们在酒桌上相互礼让。我们不停地给长辈和孩子搛菜。我们在舅舅家从不乱说乱动。我们在舅舅家吃完年酒便走。于是,我们的父母一脸笑容一脸慈爱,对我们在舅舅家的出色表现相当满意相当自豪。
等到了洪庄(原壮志公社红武大队)我的大姨娘家,我们几个狐狸的尾巴再也藏不住了。我的二姨哥是我们壮志乡有名的养鸡大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靠勤劳致富率先盖起了楼房。每回吃年酒,他上的都是当年很高端的洋河大曲。我和几个姨哥坐一桌,如果我不闹酒,几个姨娘就会感到纳闷,以为我们几个背锹儿(海安地区对小辈的昵称)到姨娘家吃年酒吃得不开心呢。我站起身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地朝几个舅舅睃一睃,躬下身子做出店小二在酒店门口恭迎贵客的姿势,右手突然在圆桌上砰的一拍:“请酒量在半斤朝上的舅舅屈尊赏光来坐这一桌啊!我俫身上又没跳蚤。”四个舅舅都知道我们几个五王八猴的酒量,他们互相对望一下猜不到我葫芦里装的什的杲昃(东西),又似乎觉得我说话轧扎人(说话带刺),好像嘲笑他们四位老舅廉颇老矣、尚能酒否。一番谦让之后,四位老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地坐了过来,和我们几个外甥打成一片。四杯下肚,我这个搂事精(调皮大王)便开始了各种表演,随便找个话题,便要大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三十来岁时有个不好的习惯,白酒喝到八两以上就会犯困。那天中午我喝完一瓶之后,眼皮发耷,睡意陡生。我心里暗想不好,往常喝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几个舅舅起码要倒下两个的,今天几个老舅沉着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肯定是有备而来、早已做好迎战准备!我年轻时就学会了见好就收,把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的酒海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向各位抱拳打招呼之后,没等几个老舅反应过来,我便飞身骑上自行车往杨港村4组(原壮志公社红星4队)的家狼狈逃窜。二姨哥见势不妙,赶紧骑车跟在我后面猛追。因为从他家到我家必须要过一条大河,河上架着一座水泥預制板搭的一百多米长的简易小桥,桥面只比八仙桌宽不了多少,行人平时都要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过桥。他在我后面满怀绝望地远远看着我从河东大路上飞快地俯冲下了河坎。姨哥后来告诉我,当他看见我俯冲时已做好下河捞我的思想准备。他不敢喊也不敢叫,眼睁睁看着我踩着车上了桥。他浑身发软,吓出一身冷汗。当他看到我稳稳当当撅着屁股使劲爬坡蹬上河西的大路时,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长长舒了一口气。
3
那些年,在海安县城亲戚家吃年酒绝对是赏心乐事。我的岳父岳母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姑娘,二老有三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四个外孙。我大连襟的岁数比我父亲还大,他的女婿比我还大一岁。海安地区有正月初二带姑娘的习俗。那些年一个时期形成的惯例是,初二早上到老丈人家全体集合,中午吃年酒,下午打牌;初三轮到我大连襟家,初四是我二连襟家,初五到我三连襟家,到了初六本该轮到我家却戛然而止,转换场地到我大舅子家。因为我家还住在县政府河北招待所的筒子楼,只有一间房,煤气灶都放在过道里。
每年的正月初二,我们四个姑爷都拖儿带女到县城的梅家巷31号汇合。我大舅子是县安装公司经理,经理都是大忙人,他总是最后一个抵达。那一年的初二,在他来喝酒之前,我对我的三个连襟进行宣传策动。古人云擒贼先擒王,我必须先巧妙地夺权。我义愤填膺地对我的大连襟老马说:马大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竟然一直喝不过大舅子,在丈人丈母娘面前简直就是呆女婿!怪不得你在家里没有家庭地位呐!生的能忍、熟的不能忍(我篡改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四个在老婆孩子面前还要脸面不?我发现我们之所以成了现在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的怂样,都是因为你这个老大当得不好,你在酒席上从来没有一马当先挑战大舅子的勇气!被我这么一激,老马也觉得没当好老大内心有愧,就反问我:小姨丈你想个主意哉。咄!我就等他这句话了!我便上蹿下跳地开始鼓动。我先点上一支烟故作沉思状,然后信心满满地自言自语:我就不信我们四个爷儿们不能将大舅子拿下!从今天起,我们必须联合起来!一番花言巧语,一通连哄带骗,运用激将法把他们三个成功煽动起来,燃起他们昂扬的酒场斗志,统一思想形成四比一斗酒联盟,共同对付我们的大舅子。我制定的斗酒策略是后发制人,等到大舅子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四个便一鼓作气痛打落水狗一样乘胜追击发起猛烈反攻。我们下定决心不把我们的大舅子这个酒坛霸主扳倒誓不为人。通过我的战前动员,他们三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暗流涌动,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恢宏壮烈态势终于形成。梅家巷31号小院的上空硝烟弥漫,大战一触即发。
酒席开动后,我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把握着饮酒的节奏。喝到半斤时,我开始倚老卖老。我大连襟的女婿比我大一岁,大连襟的儿子比我小四岁,按辈分他们都应该叫我小姨父,但他们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徐主任,我装出很不爽的模样,借着酒兴装疯卖傻,以长者自居,扯着喉咙对二人大声吆喝:“小伙哇,过来敬我酒啊!”我大连襟的女婿红着脸笑眯眯端着酒杯敬我酒后,也不知道我大舅子嘀咕了句什么,我觉得时机已到,便跳将起来、趁机点燃战火。
那天中午,我的三连襟老王第一个败下阵、东倒西歪挪着不听话的两条腿躺倒在老丈人床上,死猪一样。接着二连襟老韩不战而败,趴在酒桌上就开启呼呼大睡模式。我和我的大连襟老马,一个三十出头,一个五十开外,与四十出头的大舅子展开了猛烈的车轮战。我们一个喝得满脸通红壮怀激烈,一个喝得手舞足蹈仰天长啸,而我们的大舅子,这个年少时就闯荡黑龙江大庆建筑市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铮铮铁汉,大敌当前居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把我们喝得有些恼又有些羞。这次由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爷发起的英雄联盟反攻行动,结局显得悲而不壮:我们四个本想痛打落水狗的,自己反而成了落水狗,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在我们喝得不省人事、死狗一样被拖出去之后,我大舅子傲视一桌残羹冷炙,一副独孤求败、英雄落寞的样子。他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满面春风地庄严宣告:扫平那威虎山,我们、老臧家,从此、天下、太平!他凭实力一直占据酒坛霸主地位至今。
直到现在,梅家巷31号小院年酒的味道依然在我心头萦绕。那些年,那些年酒里贮存着的亲情,积淀在我灵魂深处,醇厚馥郁。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还有那故乡年酒的味道,让游子的人生旅程一路荡漾着浓烈的乡情,芳香绵长。
徐循华: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在《中國现代文学研究》《上海文论》《作品与争鸣》《文学评论家》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小说、散文作品若干,出版专著《另一种情感与形式》《通扬河畔》。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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