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乘动车回故里。
站在明亮的月台上,耳边响起的却是从前绿皮火车进站时刹车撞击铁轨激起的美妙回声,汽笛的深沉长鸣,顷刻间双眼盈满泪水。那时的火车拥挤、迟滞,却承载着一代人的诗意和远方。
直至今日,这条绕行铁路上的每一个站名都让我频发思乡的热望,顿生远足的迫切。直至今日,我仍然向往车行之时倚窗而望、放牧想象的畅然,以及两千公里长路带来的慢时代旅行生活。
年少当兵,注定我的人生在不停的出发和抵达中度过。记忆里有关火车的部分一直停留于过去的时光。如今,日静山长,父母清寂,已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些葆有细节和温度的情景不再,回家的欣喜和期许也随之散去,留下的,是旅途中的那些温馨记忆。
我服役的部队在北方,休假探亲由北至南,一路上,火车每到一个站点,就看见当地姑娘、媳妇儿拎着篮子挤向站台,给车厢的旅客兜售当地食品和农副产品。我递给一位姑娘几张钞票,买了她的麻花、八珍糕、玉米棒,她大红衣袋里的找零还没来得及拿出,列车已咣当咣当地向前移动了,她连忙抓着钱跟着列车小跑,我将头伸出窗外向她摆摆手:“不要了。”我记住了她那张纯净的脸。每每火车停靠站台时,就会静静地反刍那份纯真的暖意。
车厢内也是一个奇妙世界。我邻座有眉头紧锁的男子、羞涩不语的姑娘,有侃侃而谈的生意人,也有捧书细读的大学生,还有像我一样的军人,像摄影文集《火车上的中国人》中的众生百态。他们都去哪里?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长长的列车究竟承载着怎样的憧憬?我不禁有了无尽遐想。
风景从列车两侧潺潺泻过,绿城、樊城渐渐抛在后面,窗外滚动的青芒,牵动夜的面纱。我难以入眠,唯有夜间行车隐约闪过的站名,默默推动着抵达的希望。
2
我在满天朝霞的早晨到达宜昌站,拖着沉重的行李,凝视屹立山上的车站,它如同记忆中的宝石,划开任何一个切面,都闪着动人的光泽。悬挂站口的时钟,目送我离开,迎接我归来。
终于回来了。亲朋簇拥,喜极而泣。“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父亲捧起雨露茶放至我手心,母亲为我端出饭菜。他们注视着我,目光慈祥又怜悯。
那个早春,我享受着父母满满的爱:咸甜分明的清汤丸子,爆炒后小火收汁的土鸡,味厚鲜美的鲫鱼和蒜香河虾,还有湖北最具仪式感的鱼糕等等。这些美食在舌尖上缠绕绽放的味蕾,成为回到部队后的一丝念想。是啊,我已很久不曾这样细致地用餐。炉子上的砂锅热气升腾,我想起部队大灶上的大白菜、宽粉条、切得粗细不匀的土豆丝,一下子觉得自己如此奢侈。我是服役军营的兵啊。
回部队的前一天,母亲为我打点行装。我问:“妈,带几条鱼糕行吗?”妈答:“哪能不带呢,湖北特产。”沉甸甸的皮箱,密缝母亲的心思。她把家乡装给我,装给部队的战友。
每一次离开,那双不舍的眼睛会追着我的身影,直到火车远去。母亲看似淡然平和,凄怆的情绪却缓缓酝酿到浓稠,如暮霭层层漫过山峦,连身后浩浩的长江都笼罩于蓝色的忧伤里。
世间迁流不息,勿有恒常之物。
3
如今,沿江铁路开通,南京至宜昌只需六个小时。看看书,听听音乐,故乡即在眼前。一条直线,把重逢变得轻而易举,也把冗长线路上不断变换的风景缩减了。
绿皮火车已随时光远去。它与空间的联系,与时间的关系,恰如一节节车厢,一头连着过去,一头连着未来。昔日的慢车、山线,以及三峡造就的焦柳单线铁路,已转向纵贯线上的南北来回。滚滚疾转的车轮省去中转的劳顿,也让回家探亲的旅程变得快捷。望着窗外,像在人间,又像正駛出世外。心底回旋着家乡酒歌的抑扬名句,浓浓的夷陵乡音,覆盖火车隆隆的回声。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动车从长江下游南京一路上行,将水运小孤山的俊俏山势、浔阳江头的瑟瑟荻花全部省略;径自沿金寨循次渐进,伴着黄鹤楼的玉笛声声,直达白帝彩云间。浩浩长江,起伏的波浪曾摇撼多少港口和船只。长江客运的繁荣景象,终将落幕。南京至宜昌的铁路线绕行江苏、安徽、河南、湖北,穿越大半个中国,留下无数悲欢的画面,也已成为历史。
揖手轻轻一握,四十载,回首苍茫。父母故去,那些宠爱和依恋只能梦里再现。幸有兄姊妥帖而周全地满足我家的感觉,并用一把菜、一盘肉、一碟糕还原成小时候的样子,恭候故人咀嚼余味不尽的往事。邻家婆姨的手颤颤地拉着我,连声说:“回家好,哪能不回家呢?”老宅敛藏我的秘密,阳光挤进半开的门窗,父母轻轻絮语言犹在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家园有树,人心有根。
四月的风吹过墓园,纤纤细草粘濡清明的泪珠。我携带一生的感激俯身跪拜父母。四周潜藏的杜鹃花一边盛开一边凋谢,交替生死,寓意生命的流逝和往生的秘密。我轻声问父母:您可触觉大地春天萌动的喜悦呢?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再次来到宜昌站。万象更新中,我看到最珍贵、朴素的“旧”。这些不会改变的“旧”,确定记忆里的恒常基准。孤独的1号站台,还是当年的样子。旧车站就像一个文化符号,用时间“缠”住并使之变成了时间。任何一个建筑,都有自身生命的延续;一个游子,有覆盖心头的哀伤,才会有喟叹。我伫立站前广场,俯瞰山下的国贸大厦、城市中心广场、通往山顶的层层台阶,不知它们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我呢?
我轻轻问自己:究竟何为乡愁?是对故乡原景消失的感怀,还是对它特有人文的不舍;是对旧火车站的执着守望,还是对昔日繁华的虚妄期许?
感谢时光恩惠,让我把家乡变成故乡,此时,我隐约听见火车的鸣笛声,听见母亲不舍的叮咛,听见送我当兵的锣鼓,还有大红缎带上写着的“当兵光荣”。
方华敏: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雨花》等刊。曾获得第九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漂母杯”散文大赛优秀奖等。著有散文集《年年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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