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儿童文学《雪山上的达娃》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五百万字。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文津图书奖等,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在我居住的城市,四川成都,有一个著名的人文景点,杜甫草堂。每次去草堂,看到那座模拟搭建的茅屋,就会想起杜甫先生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心中默默吟唱之时,生出由衷的敬意。杜甫的诗,尤其是那些我们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作品,几乎都是些悲苦之作,现实主义之作。作为同时代的诗人,李白就要畅快开朗许多。我时常想,这是个性使然,命运使然,还是生活环境使然,还是兼而有之?
我很喜欢李白,谁能不喜欢他呢?李白的诗虽然绮丽浪漫,却并不虚无缥缈空洞乏力,依然有着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但我更敬重杜甫。因为杜甫那种贴近底层的悲悯情怀,那种书写苦难的现实主义情怀,与我的创作理念更为契合。
从古至今,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始终是文学的主流。无论是唐诗宋词,元之戏曲,清之小说,还是近现代的大量文学作品,都是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更是倾向于现实主义作品,我喜欢那种真实而又朴素的人生故事。最近,看到有人梳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十本书,我也因此作了一番梳理,很快发现,我最喜欢的,无论是外国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写的,大都是现实主义力作。对那些过于浪漫的,超现实的,以及所谓的穿越和奇幻,我很难接受,总感觉那些东西缺少打动人心的力量,只能作为消遣和娱乐。
但有意思的是,由于我天性平和,加之一直生活在相对平静的生活秩序中,我也很难对那些非常重大或者尖锐的事件发生兴趣。这两点合二为一,便令我的创作关注点始终执着于日常生活,执着于普通人。这样的关注,令我写出了许多以现实中“小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
尤其是近些年,我的小说几乎都是“底层人物”:打工仔、保姆、下岗女工、小战士、乡村教师、残疾人、退休老人,甚至是票贩子、小偷等。每当我塑造这样一些人物时,一颗心总是变得非常敏感,细腻,柔软。我甚至希望我能匍匐下来,去倾听,去触摸。
其实越贴近现实越不好写,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我注意到,有些作家的现实主义作品,追求的是极为真实的描摹,像工笔画一样丝丝缕缕地刻画现实;有的作家则相反,在写作中融入了许多个人情绪,因对现实的愤懑不满,而传达出非理性的倾向。
现实主义并不是写实,这个已成为共识了。但怎样在贴近中保持理性,在理性中追求艺术?在艺术中寻找力量?始终是值得探索和努力的。
我的一点体会是,现实主义不能只停留在追求真实生动上,或者所谓的“接地气”上,真正有力量的现实主义,是有人文理想人文情怀的现实主义。在我,就是要在作品中注入我的情感,我的立场,我的愿望。
小说是我对生活的设问。我一直这么说,尤其对于中短篇创作,几乎可以代表我的创作观。我喜欢写故事背后的故事,复杂的动机,或者让人费解的心态,如此才能揭示人性,揭示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
但最近几年我又有了新的感悟,小说不仅是我对生活的设问,它还暗含了我对生活的愿望。就是说,我不满足于去设问,去回答,而是在回答中体现我的立场,或者说,注入我的愿望的。在设计情节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带入我的愿望:我希望主人公如此,或者我不希望他如此。
于是在很多小说里,我都设计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个结局总是善意的,温暖的,人与人是彼此包容彼此体谅的,而不是冷漠和仇恨的。虽然后者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但在我的小说里,我会表达我的愿望,持续而坚决。
也有人认为,这样的愿望表达,会不会让小说呈现出一种“不真实”?对此我想说的是,在进入写作之后,我会认定一种我内心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对于艺术的真实,每个作家都不一样,他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就是他认为的艺术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大家都知道,能亲眼看到,听到,触摸到。可是当你要把他变成小说时,已经经过了你这个作家的加工,这个加工的过程其实就是变为艺术真实的过程。你的文学修养,文学追求,审美情趣,甚至是你的成长经历,都会影响到你的艺术真实。
比如我的短篇小说《腊八粥》,就设置了一个很意外的结局:我写了一个衣食无忧的人,遇见一个衣食有忧的人,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写这样一个故事,并不是想以此来表明谁的生活态度更可取,谁该向谁学习。人的痛苦往往取决于这个人对生存环境的感受。没有谁的痛苦是不应该的,谁的就是应该的。我只是想写这样一种状态,并试图表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遇见了,也可以互相温暖,两颗完全陌生的心相遇了,也可以彼此沟通。这算是一个意外吧。另一个意外是,最后衣食有忧的这一位,反而给予了衣食无忧的这一位更多的温暖,后者在长久的失眠之后,在孤老太太的小破房间里,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并喝到了暖暖甜甜的腊八粥。这样的出人意料,是我刻意为之的。我想以此表达我对那些生活艰辛却依然达观的人的敬意。
小说的技术也许可以穷尽,但人性的深度与广度是不能穷尽的。真正的作家是不追求离奇故事的,只让故事为自己服务。如果你仅仅把一个人物作为你讲故事的需要来写,追求离奇的效果,那你怎么也搞不过社会新闻。作家应该关注的是主人公的内心和命运,他不仅是故事的引领者,更是你文学追求的体现者。
罗素说:“有三种无比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忍受的怜悯。这些激情像飓风,无处不在、反复无常地吹拂着我,吹过深重的苦海,濒于绝境。”我一直很喜欢这段话,因为他说的这三种情感,正是我的文学追求。
在我看来,文学是应该抚慰灵魂的,抚慰自己和读者的灵魂。从这个意义出发,作家应该具有悲悯情怀,即体察每一個生命的艰难和痛苦,欣赏每一个生命的温暖和光亮,描摹每一个生命的珍贵和独特,以此抚慰自己和读者的灵魂。有了这样的悲悯情怀,如杜甫,才会令悲苦的作品充满热能量,才能将艺术与人心融在一起。真正有力量的,能够影响人心的,依然是现实主义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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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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