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巨匠,是融合东西、传统与现代的里程碑式的中国画大师。在传统绘画的走兽题材中,“牛”以其敦厚朴实、任劳任怨的形象常常被艺术家作为表现对象。“牧牛”是生活中所见的最平凡也最有田园牧歌情调的动物。李可染画牛,始于1940年他寄住在重庆金刚坡时,农户家里有个小牧童,小牧童天天牧牛的情境使李可染就此为素材,开始画牧童与牛。[1]李可染笔下的“牧牛”既是写实也是写意,是托物言志。他以牛为师,写牛也是观照自己。
一、李可染画牧牛题材的因缘
中国画的写意花鸟画往往呈现出放笔恣逞,直写“胸臆”,强调情绪的“疏阔”。表现对象不是只取其形,而是更要取其神,即“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以此表达物象内在的神韵,并且还要托物寄情,所绘之物必是情感的寄托或有深层的寓意。中国画大家辈出、各具风骚,但纵有千变万化的风格,万变不离其宗的是画作中流露的每个人专属的真性情。描绘走兽题材的中国画古已有之,宋代是此类题材创作的盛期,马和牛作品成就最高。唐代画牛名家韩滉存世作品《五牛图》,是唐代绘画的代表性作品。[2]画牛题材已发展成为流行的图式,可见画家们对田园生活和牛的习性观察之细密、表现之精到。
中国花鸟画中以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李可染画牛、黄胄画驴最有代表性,是镌刻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浓墨重彩的篇章,都留有时代的深深印迹。李可染之所以爱画牛,正如他在1962年所作的《五牛图》中题道:“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生劳瘁,事农而安不居功,性情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角,无不有用,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这就是李可染画牛,爱牛、以牛为写照,并以“师牛堂”作为书斋之名的因由。
郭沫若誉牛是中国“国兽”“兽中泰斗”。在风雨飘摇、国难危殆的年月对牛如此高的评价并不奇怪,处于抗战时期的国人,急切需要一种任劳任怨、脚踏实地的精神,来打赢这场抗日持久战。在共同的时代背景下,文学家、艺术家的通感铸就了李可染笔下的水牛形象。李可染笔下的牛是时代精神的具体体现,它成了“坚毅、雄浑、无私、和蔼,任是怎样的辛劳,你都能够忍耐”(郭沫若《水牛赞》)的典型代表。牛是自喻,也是情感的寄托。俯首孺子、纯良温驯、踏实勤勉、稳步向前,这是责任与担当,也是家国情怀。
《柳下牧牛图》 李可染/作
《浅塘渡牛图》 李可染/作
《牛背牧牛》 李可染/作
二、李可染牧牛图的情境与立意
艺术打动人的力量来自充沛的感情。缘物寄情,寓情于景。意境是艺术的灵魂,是客观事物精粹的集中,加上人的思想感情的陶铸和艺术的加工,达到意境的升华。艺术作品的意境体现,仿若古人说的“若不经意”,实则是“经意之极”之后的举重若轻,即“经意之极,若不经意”,与苏东坡所说“始知真放在精微”是同样的意思。古人说:“万物静观皆自得。”仔细观察,心如明镜般,就会发现景物都生意盎然。李可染长期深入生活、潜心观察使他对牛的体貌、动作、习性谙熟于心,他笔下的牛因而极富生活情趣。牧牛图系列作品,无不将乡野气息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牛的形貌、动态皆在行、卧、渡水中情态自然,牛背上稚气的牧童则简笔写出,笔简意赅,怡然自得。画牧童有的观山、有的引吭、有的吹笛、有的竞渡,都是温情的流露和生命的礼赞,寥寥数笔,便勾出一幅质朴而生机盎然的牧歌景象,一切都恰到好处。李可染对这一传统题材进行了诗意空间的拓展,一幅幅牧童牧牛图既是人间温情,也展现了家园的诗意美感。
李可染作画的座右铭是“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以勉励自己一面继承传统,一面要有胆量,敢于突破,敢于创造。他以“似奇反正”的理念,大胆组织变化使构图形成自己特有的模式。他画的牧牛图作品在形式上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种是计白当黑的极简布局,画面只有主题牧童和牛,大面积的背景留白,空阔之处虽无笔墨,但似有流水潺潺或深境远阔;另一种是画面上方有密林或高山,下方是牧童和牛,体现了中国画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经营之道。同时,他的构图善于穿插,所画的林木往深处发展,形成二维平面的纵深三维空间,空间感亦同时显现。景深的延展之处往往是物象的交错中显示最精粹之处—— “画眼”,画眼必是牧童或牛。视线所及之处步步为环,引人入胜、打动人心。画面的层次和深度在有形和无形间,使主从关系逐渐加强。李可染牧牛图作品大多以水墨绘就,也有部分着色的作品,用色比较单纯,常常选用一种暖色调子作为基调,例如《秋风霜叶图》中“红雨”的意象,也用来表现春天,那不是漫天的霜叶,而是盛开在树上的红梅,是昔年游无锡梅园的印象,别是一番欣欣阳春感受。
三、李可染牧牛图的笔墨意趣
李可染画牛作品数量众多,但前期和后期作品的面貌不尽相同。以20世纪40年代左右为分界,前期画风潇洒放逸、下笔迅疾。在20世纪40年代末李可染初见齐白石时,齐白石将李可染那时的作品视为明代徐渭画风一路,以草书作画是李可染早期绘画的特色。那时,他的人物画、山水画、水牛与牧童、书法皆同此风格。李可染师从齐白石学到最重要的便是笔法。笔法是传统中国画造型的重要技法之一,是造型万变不离其宗的用笔共性所在,是中国画表现客观事物的共同规律。 李可染承习了齐白石的用笔精神,在20世纪40年代以后,画风有显著变化:笔速减慢,并以篆隶笔意入画,使画面具有沉雄厚重的金石味。这正是应和了中国画讲究骨法用笔的绘画原则:线的最基本原则是留得住,每一笔要送到底,要控制得住,墨中也要见笔,笔意忌飘。古人所谓的“积点成线”“屋漏痕”都是这个意思。这些认识,深刻影响了他中年以后的审美表现,反感造作、唯美、庸俗的笔墨形式。因此,李可染后期画牛题材的一个特点是操笔如握刀,笔沉墨实,浑厚凝练,逆顺有力,在沉雄厚重之中内含筋骨雄强劲健,又时见快意挥洒的状态,并通过笔墨传递“无限情趣”的独特面貌。
《秋趣图》 李可染/作
《斗牛图》 李可染/作
李可染画牛用墨的方式,是学习黄宾虹的墨法而构成的。他把黄宾虹的美术思想,即用笔的轻、重、圆、留、变结合用墨的焦、湿、浓、淡等共同构建了特有的绘画表现技法。他所作的牧牛图,有的淡墨叠压、有的浓墨铺排、有的焦墨渴笔抒写、有的润笔渍染、有的溢染法出之。但总体笔墨深厚凝重、笔法古拙、博大沉雄,极具力度感。其笔力遒劲老辣,看似信手挥洒,却使水牛质感动感跃然纸上,处处妙趣横生。牛的力量、牛的倔强、牛的象征意义都在非常深重的墨色里表现出非常准确的造型,其力度构成雕塑一样的严谨造型。
李可染画牛所具备的那种震撼力,具有体量感的水墨形态,塑造出雕塑一样的形式,这种造型也是他接受了许悲鸿思想体系里的西方美术的造型、质感透视、结构等绘画理念。在他所画牛的造型里,有徐悲鸿画马的构成原理,他把牛的形状、比例、动态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就是他多年修炼艺术的结果,是生命的情调,也是他用尽毕生之力汲取各种养分,如牛一般的坚韧勤勉所攀登的艺术高峰。
四、结语
李可染是个性情中人,葆有童心。他在山水画上追求的是崇高严肃,他性格中的天真是通过画牧童和牛来释放的。如果说我们在崇山峻岭之中看到的一种崇高严肃的磅礴之力,而牧童与水牛则成为其抒发淡雅情怀的最好载体。在“峰高无坦途”的山水画革新路上,能够不时有“牧童遥指”的劳逸搭配,升华之余也恰好可以看出李可染生命情调的两个侧面。李可染笔下的“牧牛”是对于民间牧歌情调的向往和对牛品格的喜爱。在这些作品中,笔墨语言的醇厚深邃与计白当黑的巧妙章法,赋予画牛题材新的意境。而他笔下憨厚的牛的形象与稚拙的牧童形象充满生活气息,体现出他对民间生活的熟悉和喜爱。 醉心于描绘静谧空间里的田园牧歌,这是一种内心的慰藉,其图像背后的深层寓意,是以牛为“师”的不懈追求。修身养性如牧牛,强犟坚守如犟牛。审视一系列的“牧牛图”,可以看到其对人品格操守、修身养性的重要意义。人通过“牧牛”式的修炼方式,最终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最佳生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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