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子青好,今天是2020年2月12日,正月十九,星期三。我在这段时间,读书,写作,思考,但隔段时间就忍不住想上网看看消息,盼望各种好消息传来,当然也看到了各种混乱驳杂的消息,以及被恐惧笼罩下人的种种状态,这时便不断思考文学的作用、艺术的作用,每个人应该承担的使命。我也欣赏了你给我发来的那些书画作品,第一幅注意到的是你临的《丧乱帖》。查阅资料,王羲之这幅作品的内容是发生在永和十二年八月的事情,其先墓被一毁再毁,自己却不能阻拦,也不能前往整修,无奈悲愤之下写下此事。作品上没有你临帖的时间,你是什么时间写的这幅作品?出于怎样的考虑?结合当前,谈谈你对艺术作用的看法。
子青:遥,安好!年前一朋友约稿,要介绍下我的书画习作,同时谈谈相关书画艺术的话题。想到我们鲁院四个多月,大多在一起,后你在《语文报》主持栏目时我们有过一次访谈,便觉重有必要接着再聊一下,以相互激发一些想法。
你提到了王羲之的《丧乱帖》。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王与其小儿子王献之世称“二王”。“二王”书法历来被视为书法正统,是每个书家景仰的高山,是学书的必经或终极之路。可惜王的墨迹无一流传下来。《丧乱帖》系后人临作,字里行间、线条起伏中亦能感受到先墓在战乱之中被毁时王羲之的悲愤心情,每每读之,令人动容。《丧乱帖》现藏于日本,因其字面干净、保存完好,无一印章且无破损,是临摹的最佳选择。这幅是我用一些边角料废纸随意临写的,过后再看,发现亦有见精神之处,便发你看看。纵览中国书法名作,《兰亭集序》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祭侄文稿》满纸血泪,心手两忘。书法是线条的艺术,这种线条能表情达意,故我们面对一幅书法作品时常常不用看书写的内容,就能感受到作者的风度、修养、思想、情怀、学识以及书写时的情绪。写字、画画缓释了我内心的焦虑,给了我极大的精神安慰,我想这正是艺术的作用。除了这种精神慰藉之外,我觉得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艺术使人的内心情感更丰富,触觉更灵敏。面对生死和各种人群的情态,我的悲痛与无奈相对于感动更多一些,不知为什么!
杨遥:《丧乱帖》非常干净,《二谢帖》也是如此。对于珍贵的东西,喜欢它,让它保持原来的样子是最好的。欣赏书法作品,不读内容读线条就可以感觉到书家的情怀、情绪,确实如此。其实与文学作品相似。一部好的作品,不是需要读完它的全文才能感觉到它的妙处,读一两页,甚至几句话,也可以读出作品的妙处、作者的情绪与功力。艺术的高贵,不是因为它的实用,反而是因为它的“无用”,此时此刻,我们可能确实更敏感些。你最早从事艺术,选择的是文学,后来转向书法、绘画,主要缘由是什么?
子青:从文学转向书法、绘画的学习,大约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写作二十多年,突然有些悲观,回头看似乎没有几部满意的作品;二是一些作品因种种原因发表不顺,自我思考,觉得自己相较于很多优秀作家,在天分与努力上都不足,于是不再寄予更多期望了。因为偶然的原因,写起了字,画起了画,内心的焦虑得到了缓解。面对着书法、绘画这些美好的东西,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于是就坚持了几年,现在也算是刚刚入门。
杨遥: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是令人沮丧的事业,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好像始终没有尽头。虽然你足够努力了,但是你的前面还是站着好多人,甚至整整几代人都超越不了几百年前的逝者。而随着传播的便捷,感觉越来越聚焦,人们越来越关注的是极少数的成功者,绝大多数人被遮蔽了。就像有位老师讲过,体育比赛中人们关注的永远是第一名,第二名可能只比第一名差一点,却没几个人知道。但文学毕竟不是体育竞赛,谁是第一不好比较。你选择书画是因为对自己文学沮丧的判断,其实你在文学上走到今天,已经超过了许多写作者,下一步你怎样面对自己的写作?你在书画上入行较快,记得以前你说过,“对于画画,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其实是发现了自己(我以为照着某个事物画得像,是谁都能的事,后来发现有些人心眼手统一得快,而有些人却不行)。发现自己有些造型能力后十分兴奋,便一头钻了进去,这完全是顺着兴趣走的。”也许你在这方面天赋更加突出,我发觉自己把一件东西画得很像很难,而你的作品都很逼真,除了天赋之外,还做了怎样的功课?
《秋味》 朱子青/作
《磨刀老人》 朱子青/作
子青:你前面这几句话,说出了我的痛点,的确如此。但我仍然没有放弃文学创作,尤其是面对那些令你坐卧不宁的题材与细节时,就得写下来,不吐不快,这也许是本能,是由不得自己的。不同的是现在不轻率下笔,也不易被打动,更不会轻易地拿去发表。当下的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写作场景与题材,对我而言,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和消化,更需要个人情感的沉淀。我对绘画的热爱与学习源于2016年看了一部纪录片《炎黄之胄》,纪录片讲述了画家黄胄的一生,由赵忠祥解说,我被黄胄的人格魅力、绘画风格所吸引,后拓展了了解范围,比如周思聪、方增先、杨之光,并上溯到徐蒋体系的人物画,还对中国山水画、花鸟画等进行大量的阅览。另外,还对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油画尤其是写实人物画进行了阅读,被那些世界名作深深打动……那情景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对比观察中国人物画,尤其是写实人物画,由于发展历史较短,不及西方写实效果好。但以黄胄、杨之光、方增先等为代表的一批中国画家,将西方的素描引进中国,黄胄放弃了光影的方法,却将安格尔、门采尔等人的线性素描同中国书法线条结合起来,这种表情达意的审美一下子就打通了中西绘画的边界,使中国人物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有了新的面貌,这是了不起的地方。的确,一个艺术家在自己所在行业领域内有一点创新与发展都足够伟大!等画理明白后,学习就是大量地临摹以及各类题材的综合运用。对了,我还在网上听了一些课,比如中央美术学院陈伟生先生关于人体结构方面的课,对解剖、透视、结构等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目前自己时间有限,速写功底差,只能找一些照片进行改造,配上熟悉的动物,组成人和万物交流与和谐相处的情境,其实距真正的创作还有很远的距离。
杨遥:画上的逼真与文学上的准确我认为是一回事,好的文字总是准确的,好的画作也是准确的,夸张变形是另一种准确。传统中国画重写意,西方画重造型,近代西学东渐后,许多中国画家也在造型上努力和创新,黄胄无疑是突出的一位,你选择黄胄除了喜欢他的画风,有没有创作题材上的考虑?他许多画的内容取材于新疆,你也生活和工作在新疆。你现在在造型上比较突出,是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下了大功夫。作为一名写作者,感觉到做好任何一件事都不容易,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作为一名业余画家,你的本职工作在企业,怎样平衡工作和爱好的关系?
子青:黄胄因画驴而闻名于世,但他说,画驴是找一个根据地,用来进行笔墨练习,即点线面、墨法及造型训练,本质上他是一个人物画家。我向他学习画驴也是学习他的方法,并不想成为自己的标签。小时候我家里就养过一头母驴,为此还写过这头母驴的命运,其中就有它救过我的命的情节叙述,我对这头母驴怀有一种敬爱与感恩的情感。黄胄先生在他的驴画中曾题词:平生历尽坎坷路,不向人家诉不平!这是人格的写照,我深以为然。我也从小毛驴画起,逐渐过渡到了人物。是的,无论临摹得多好,多么准确,每一个画家在自己的笔下必然会留下自己的气息,因人的经历、修养、情怀、时代遇际等,这些因素是藏不住的,会不自觉地从作品中流露出来。
现在还要正常上班,加上两个孩子,确实时间有限。但热爱一项事业时,脑子里会无时无刻不想着它,有时晚上睡在床上也会想想字帖,走在街上也会看看街面上的字,在车上也会翻翻前人的画,看看自己的画有哪些失误。有时别人午休时我也会写一写,画几笔。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国画较西画而言修改难度较大,人物表情中针尖大的一个失误都有可能毁掉一幅花了几个小时的画,我在初学时画坏了很多。慢慢地随着笔力与准确度的提高,浪费的纸也少了。是的,自己业余投入了很多的精力。有些画刚画完感觉很满意,挂几天再看就会发现不合理的地方,就这样撕了画、画了撕,有时半夜醒来也偷偷画,总是有一种画不满意不罢休的执着劲。从目前情况看,自己还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创作题材,只是不自觉地凭兴趣画着往前走而已。
杨遥:艺术上的成功必须创新,你模仿黄胄,从画驴开始,再画人物,可以说是循序渐进,你画的驴和人物已与黄胄的大不一样,但比如《汲水图》《牧驴图》《牧之情》等作品还是能让人想到黄胄先生。下一步有什么创新的想法?艺术创作不仅是精神上的劳作,也是身体上的劳作,你精益求精,利用各种业余时间创作,在短短几年内,书画作品已像模像样。艺术作品理应相通,你觉得书画创作和文学创作有怎样的互补关系?
《双驴图》 朱子青/作
子青:关于创新这个话题,让人感到十分严肃和沉重。当代绘画流派粗略可分为三个系统,一是二维平面的画,如中国传统画里的花鸟、山水,继承者现代有齐白石、黄宾虹等代表人物。面对传统这个系统,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是成功的,他当初学习吴昌硕,变法后的绘画内容多为农家所熟悉的萝卜、白菜、草虫等田园风物,这与他的农民出身有关,与他曾做过木工、雕花匠的经历有关。但他扫除凡格的创新突破、建立自己面貌的做法永远值得从事艺术的每个人去学习。说到创新,我觉得是一个自然的发展过程,并不是刻意而为,首先是基础要扎实,不能只嘴头上天天喊创新。二是三维的写实画,讲究结构、透视、解剖,这正是我目前喜欢的系统,这类人物画在中国的发展历史不足百年,也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画家,但是谈到创新与发展或能开一代新风的人似乎并不多。三是现代派,不讲造型,重视情绪与意识,似乎不再以美为核心表现,很受年轻艺术家的喜欢,我虽不太懂,但尊重它的价值。
《吹泡泡的小女孩》 朱子青/作
面对当下,只能顺应自己的内心需求,尽力去画,不断提高造型能力。到一定阶段,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另外,我注意到,许多写实能力很强的画家晚年都奔写意去了,奔向中国传统的写意去了。写实能力再强,也不及照相机的功能。因此,我认为面对写实的问题时要更加谨慎,写实应该不仅仅是人物形象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意境、情绪、思想的真实。无论怎样,美术仍然要与其他艺术拉开距离,尤其是与摄影艺术拉开距离,这个距离越大越好。美术,美术,无论是人物还是景物和事物,一定要以“美”为核心,思想上还要表现人性,要以人文主义为基调。书画有布白之说,虚实相生、详略得当、起承转合、阴阳向背等艺术手法都是与文学写作相通的。记得吴冠中曾经说过,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但从我目前有限的阅读而言,文学比20世纪边缘化很多。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懂得更多,艺术世界不光有文学,还有其他门类,只有体验更多的艺术形式,才能开阔作家的眼界与胸襟,提高修养与学识。现在找出一个像曹雪芹那样的作家是很难的。我们无法体会集众多门类学识于一身的人对社会和人生的感受,但学识渊博对于写作总归是好事。总之,我认为,气质比技法重要,情怀比思想重要。这大约也是我的艺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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