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美国文化发展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时期,在这一阶段,纽约取代巴黎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在纽约,诗人、画家、音乐家推杯换盏、密切交往,不断进行艺术上的革新与创造。由此,“纽约派”这一艺术流派应运而生。虽然纽约派诗人并没有建立起共同的诗学理论,但是他们的诗歌给读者的感受却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的诗歌如同画布上胡乱泼洒颜料的油彩,五彩缤纷、光怪陆离,令人应接不暇。除了新颖先锋的诗歌创作技巧,他们的诗歌也都不同程度地融入了纽约大都市的特点,从不同侧面展现了纽约的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字句间可以体会到城市的呼吸。弗兰克·奥哈拉是“纽约派”极富代表性的诗人。自1951年定居在纽约,奥哈拉很快便成为纽约诗人、画家、音乐家和舞蹈家圈子中的核心人物。从崭露头角到意外离世,鲜花着锦的日子不过十余载,成为美国文学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奥哈拉的诗歌是即兴的、有生气的、有活力的,在简洁、幽默、机智中不乏荒诞感和梦幻感,开创了反文雅、反高贵的崭新诗风。他的画布就是纽约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在纽约街头行走驻足的过程中,奥哈拉记录灵感的瞬间,把所见所闻快速创作成诗。当他的创作技艺日益成熟,奥哈拉幽默地把自己的诗歌称为“我做这、我做那(I do this, I do that)”诗歌。
奥哈拉城市诗歌中的“空间”可以成为研究纽约派诗歌的又一个切入点。在文学的发展历程中,空间通常免不了与时间这一概念同时出现。在20世纪以前,虽然时间与空间都是叙事的基本维度,但是在文学领域中总是存在重视时间而轻视空间的情况。关于时间的探讨是丰富、多产、有生命力、辩证的,相反,空间仅仅被视为社会关系和社会过程运行其间的物理处所,因而显得刻板、僵死、非辩证和静止(高春花, 2011)。一直到20世纪下半叶,对于空间的探讨才开始出现。“空间转向”作为后现代文化的标志开始逐步凸显,不仅涉及建筑、地理、城市规划这些传统空间的领域,而且迅速向哲学和文学领域蔓延。其中,法国哲学家享利·列斐伏尔选择空间去探讨现代社会的复杂关系,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的概念。他认为,空间是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统一体,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社会空间(列斐伏尔, 1991)。
本文将聚焦于空间理论下的奥哈拉城市诗歌,从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三个角度探讨奥哈拉城市诗歌的空间维度,进而探索奥哈拉是如何描绘纽约城市的繁华与多彩,以及奥哈拉又是如何点明纽约城市在精神层面上的困窘与社会层面的距离感,从而为他的诗歌注入一股无形的无奈与压抑。
二、繁华的物理空间
弗兰克·奥哈拉经常在午餐间隙游走在纽约街头,把探索的目光投向外界,在现实生活中汲取营养。他悉心捕捉外界的五光十色,把所见所闻快速记录成诗。在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幅诗歌、画作、音乐的拼贴。透过一篇篇拼贴画,我们可以看到纽约城市物理空间的富足与繁华。奥哈拉的诗歌《今天》就是一幅诗歌与画作的拼贴:
哦!袋鼠、金币、巧克力、苏打!
你们真美!珍珠,
口琴、焦糖、阿司匹林!所有
他们谈论的素材
依然使一首诗成为惊奇!
这些事物每天和我们在一起
甚至在滩头阵地和尸架上。它们
确实有意义。它们像岩石般强健。
在这首诗歌中,近十种不同种类的物件几乎毫无修饰地串联在了一起。其中,“袋鼠”代表了由地理上的探索带来的物种的流通;“金币”“珍珠” 体现了人们装饰与衣着的繁荣;“焦糖”“巧克力”暗示了除了饱腹的基本需求之外,新的零食与商品满足了人们的口腹之欲;“口琴”的美妙音色暗示了人们的物质需求业已满足,可以追求更高层次的满足;“阿司匹林”暗示了科学技术的更迭进步。所有意象的铺陈,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及伦敦城市大小角落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正如诗歌末尾所说,物质的存在自有意义、强大如岩石。奥哈拉在纽约城市里走走停停,对于这样繁华的物质空间也并不否定。
除了鲜活的画作元素的铺陈剪贴,他的诗歌还从声音的维度为读者描摹繁华。他的诗歌《音乐》便是其中的代表:
假如我在马术场附近休息一会儿
在五月花号商店停下来买一份肝脏香肠三明治,
那天使似乎正在将马牵进波格多夫
而我赤贫如一块桌布,神经嗡嗡作响。
接近于对战争的恐惧和已经消失的星星。
我手头只有35美分,压根别想吃!
水一阵阵喷洒上绿叶盆景
像一架玻璃钢琴的槌子。假如你觉得
我的嘴唇在世界的绿叶下呈淡紫色,
我就得勒紧裤腰带了。
就像行进中的火车头,这困厄
和清醒的季节
我的门向隆冬的傍晚
报纸上轻轻飘落的雪花敞开。
将我裹在你的手绢里吧像一滴泪,午后的
喇叭声!在这起雾的秋天。
因为产业创新速度对效益的影响可能是非线性的,在公式(2)的基础上,进一步引入产业创新速度的2次项,得:
当他们在公园大道上搭起圣诞树
我将看到我的白日梦和裹着毯子的狗一起走过,
在所有那些彩灯亮起之前先找点事情做!
但不再有喷泉也不再有雨,
商店的门开到很晚。
诗歌描绘了波格多夫百货广场外的生活图景,字里行间读者可以看到一个个充满梦幻感的音乐元素。例如,奥哈拉将“一阵阵的水”比作“玻璃钢琴的槌子”,在读者面前呈现出阳光下水珠晶莹剔透的光芒与水珠落地的声响。此外,还有“行进的火车头”的巨响,“轻轻飘落的雪花”似有似无的声音,“午后的喇叭声”清脆入耳,还有“喷泉声”“雨声”。声音的奏鸣曲让我们看到了百货广场外的热闹与繁华。
由此可见,奥哈拉捕捉事物与声音,通过不同意象的快速描绘与铺陈,达成了诗歌、画作与音乐的完美融合。其城市诗歌将美国后工业社会的消费能力和多元化特征在读者眼前呈现出来,物质空间的繁荣与多样也无可置疑。
三、困窘的精神空间
当奥哈拉在城市中游荡时,最为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时常能够跳脱出普通人流连忘返的物理空间,进而穿梭进城市的精神空间。在那里,他看到了许多隐秘的困窘,例如二战之后的创伤、消费场域中的物质诱惑、都市丛林中的孤独况味。除了在城市诗歌中泼洒物质财富的繁华色彩,奥哈拉更是以隐秘的方式书写精神空间里存有的伤痛。在《今天》和《音乐》这两首诗中,都存在一两个更为严肃的意象,让读者从轻快繁华的都市生活中抽离出去,开始反思这些意象背后的深刻意味。在《今天》一诗中,和整首诗的风格差距最大的意象是“滩头阵地和尸架”。从轻快自由、充满能量的“巧克力苏打”,到诗歌末尾处阴暗消极的战争图景,这样的转折是不可意料的、发人深省的。由此不免引导读者进行推测,二战的创伤记忆是非常深刻难忘的。即使被富足的物质体验包裹,人们也难免会突然陷入伤痛迷惘的精神漩涡。
再者,在《音乐》一诗中,存有两个具有历史与政治内涵的意象。其一是“五月花号”。较为讽刺的是,当初满载开拓者前往未知的新大陆、意味着精神探索与勇敢追求的“五月花号”,如今已成为现代社会物质消费场所的牌匾。其二是拉着战车的天使形象。曾经纯洁美好的天使与骁勇的古罗马战车已然不复存在,战车只能驶向纽约的市场,再无开拓与拼搏的可能。由此可见,曾经神圣典雅的意象,如今已经沦落为普通人物质生活中最为熟视无睹、无关紧要的物件。奥哈拉在他的城市诗歌中记录下在物欲横流的物质世界里,人们极容易掉入物质享乐的陷阱,而忽视了精神追求。
总体而言,以奥哈拉为代表的少数觉醒的人们,经历着复杂的情感。他们无法彻底摒弃和否定城市中充盈的物质财富,甚至见证着、参与着物理空间的繁荣,但也无可避免地咀嚼着精神空间的困窘与落寞。奥哈拉用极少数的意象,隐秘地勾勒出纽约这座城市动摇的精神空间。
四、保有距离感的社会空间
相较于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社会空间更为宽广与复杂,其涵盖着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每个事物都存在于复杂的、繁多的关系之中,包括和人类、其他空间(社会的、历史的、认知领域的等 )及历史的辩证关系,从而成为一张无限延伸的关系网的一部分(牟娟,2009)。在解读奥哈拉城市诗歌的过程中,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构架起的社会空间是值得关注的重点。在这一部分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无论是相向而行、逐渐接近的亲密关系,还是由死亡导致的关系都戛然而止、日益远离,人们身处社会关系之中,总是和他人保有一定的距离。
在奥哈拉的诗歌中,纵然是很亲密的关系,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
今天早上太阳响亮而
清楚地呼叫我说:“嗨!
我想叫醒你已经十五分钟了。 ”
别这么没礼貌,你可是
我选择私下交谈的
第二个诗人
……
自由且
有适度的空间感。你势必
如此,在天上你就知道
如果必需,恐怕你要
遵循它到地狱。
在他的诗歌《在火岛跟太阳交谈实录》中,“太阳”无疑象征着一位很亲密的朋友或是恋人。首先,在诗歌的开篇,太阳将诗人唤醒,抱怨着已经等待了十五分钟之久,诗人不该无视自己的存在。在这里,太阳契合了生活中可爱、天真甚至被温情宠坏的恋人形象。随后,当诗人提及自己的创作没有得到认可,太阳选择无条件地支持诗人。他真切地共情着诗人的遭遇,坦白地说道自己不论存在时间长或短、亮度强或弱都会被人们抱怨,由此安慰诗人。同时他又郑重承诺着,无论何时都会阅读欣赏诗人的诗篇。在这里,太阳契合了生活中永远提供支持与勇气的朋友形象。总的来说,诗中的太阳具备人们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热切渴求的一切美好品质,太阳与诗人之间的熟稔与亲密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即使是这样可亲而无私的太阳,太近的距离也会埋下危险与隐患。在诗中,太近的距离让诗人觉得灼烧般炎热。甚至在诗歌末尾,太阳离去之前直截了当地敦促诗人,在去拥抱一切的同时,谨记保有一定的距离。由此,奥哈拉借助太阳的言语与敦促,点明了纵使保有直白的爱与敬意,也要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
除了双向奔赴的亲密关系,当死亡来临,人与人之间被迫有一方骤然缺位远离,社会关系戛然而止,在生者对死亡的认知、对痛楚的处置中,人们身上表现出的淡然与克制无疑也体现着社会空间的距离感。
在《诗(而明天上午八点……)》中,奥哈拉以日记的形式,只言片语、平平淡淡,记录了最年长姨妈的死亡。他选择不去参加姨妈的葬礼,而是思考着春天与飞鸟。旋即,他又想到了自身的死亡,他也希望当那一日来临时,自己的葬礼也要无人来访。诚如诗歌末尾所写道:“在这些花里精疲力竭,径直往前走”(奥哈拉,1995)。人们面对死亡不需要悲伤与留恋,而应该去选择追求短暂的快乐。面对社会关系的断裂、不复存在,诗人表现出了克制的冷静与自持,似乎在最后的时光里,也保持着社会关系的相当距离。
在《黛女士死的那一天》一诗中,面对一个知名爵士歌手哈乐黛女士的离去,诗人也是保持着冷静与平常。他一如往日般走过餐厅、书店、银行、公园、烟草店,只是在最后再次听见她的歌曲,止不住深吸一口气。诗人在两首诗中对于死亡都没有歇斯底里的悲哀,只有冷静与自持。只是相较于《诗(而明天上午八点……)》,似乎在《黛女士死的那一天》一诗中,更能显示出克制的悲伤。当物是人非,虽然奥哈拉没有渲染歌手死亡的影响,没有刻画人们的悲伤,可是我们却在这种无言的沉默中体会到了一种更深刻的悲哀(刘立平, 2011)。这种社会空间里的距离感,更为震颤人心。
五、结语
弗兰克·奥哈拉是一位观察者、记录者,他在纽约城市里走走停停,在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里不停穿梭。他快速记录下的一个个意象、一种种声音、一件件小事,构建出他笔下独特的纽约城市,渲染出二战后纽约一幅繁华充盈却又隐含着困窘、永远保持距离的城市图景,给予读者无限想象与思索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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