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麟《诗薮》中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意象即意与象,是指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的有机统一。”意象一词,作为一个美学概念的提出始于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1967年,张承志到内蒙古乌珠穆沁插队当知青,职业是一名牧民,他的创作情感和创作风格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四年知青生涯影响,不但丰富了他的人生经历,更为其创作做了积累,青春的记忆沉淀在作家的脑海里。时光荏苒,多少年后,张承志喃喃:“我们和我们的民族一起,背负着沉重的遗产和包袱前进,若否认它们就等于否认青春、岁月和我们自己。”这句话,是最真实的表白。由此可以一窥,那段在大草原上的生活经历至关重要,在张承志的心里也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将融入生命之中,甚至终有一天,痛苦也会显现出积极的一面。所以张承志在小说中使用的意象是他所特有的,具象的事物很好地诠释与表达了抽象的情感。草原、天山、黄土高坡,牛、马、狗等,从这些意象中就能体悟到作家渗透在其中的深厚感情。基于张承志小说中动物意象的运用以及意象内蕴的丰富性,笔者对张承志小说中出现的动物意象以及近年来的研究者发表的文章做基本的梳理(见表1)。
表1 张承志小说中的动物意象
一、动物意象传达的精神
其实张承志的笔下就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动物世界,刘吉怀在《论张承志小说中的动物意象》中写着:“他笔下的骏马是坐骑,青春的见证;狗是忠诚的伴侣,前行的支撑;羊是宗教的寄托,神圣的象征。”由此可见,张承志作品中最重要的三个意象就是骏马、羊和狗。本文针对其中两个意象着重补充和细化,也增加了一个非主流研究的意象——牛。(一) 马:见证苦难,象征文明
张承志描写过马,叙述过马群,描写过一匹马奔跑跳跃的形态,也竭力刻画过一群马的群居状态。在他的笔下,最普遍的就是骏马的意象。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惺惺相惜,是难得的知音。张承志也可以说是马的知音了。在《黑骏马》这篇爱情小说中,张承志用黑骏马代表一种精神和信仰,白音宝力格与索米亚的爱情故事由一匹黑骏马开始,由一匹黑骏马结束,并一直贯穿在这凄美的爱情当中。马在张承志的笔下出现得非常频繁,基本上每一本书里都有马的身影。而关于马的意象,研究者众多,且结论和情感类似,本文将这些成果做简单的梳理,表达一点自己的不同思考。
关于张承志为什么对马十分偏爱,刘吉怀认为其主要原因是张承志自己非同一般的年少生活:张承志很小的时候,就做了游牧人,颠沛流离了四年,在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做知青,误打误撞成了一名“知青作家”。就像季羡林先生留德十年把德国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一样,张承志与其他知青作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深怀着对内蒙古草原的热爱,把草原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时常称自己为“草原义子”。所以只有当一个人怀着对这片故土的深刻眷恋,才会迸发出无限的创作灵感和深厚的情感。
在此,笔者选取《金牧场》中的一些描述进行细读文本。比如《金牧场》中“黄马突然猛地一甩头,那道毛茸茸的透明黄晕立刻倒弯下来,勾勒出它修长的腰肩”,这些拟人化的描写让骏马的形象更加立体,让每一种骏马都有了切身的形象,也让读者有了非常生动的感受。还有一些威风凛凛的动作描写如“它稳如泰山地撑着四根粗粗大柱般的腿,无所谓地东张西望。它满不在乎地踢开积雪,用重蹄把一块裸石打得冒出一串黄亮的火星”,再如“黄骠马弯着的脖颈光滑地像玉像瀑布像一匹流淌泄下来的金缎”,他对各种马进行入木三分的刻画,无一不在表达着对骏马的赞美。
骏马意象在张承志所有的乡土小说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作用不仅仅是体现主人公与作者的情感,更是与草原的背景相匹配,骏马已经是草原独有的存在,与此同时,与作品的氛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凸显了作品的主旨。
关于如何表现作品的主题,可以从内蒙古草原的主题入手,因为张承志的小说就是对草原的赞美,对草原主题的叙述和赞美。
小说《黑骏马》讲述的故事中,骏马这一意象不仅仅是实体的存在,也是贯穿全文的线索,最后更是上升到精神象征。骏马钢嘎·哈拉与“我”相互依存,几乎合二为一。书中描写钢噶·哈拉十四年后的形象——“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一匹一口奶都没喝上的孱弱骏马,竟然在风雪交加的冬天存活下来,这是成长的奇迹。骏马的成长也暗喻着白音宝力格的成长。
骏马,与牧民见证了生活与苦难,更是蒙古民族文明的象征。
(二)狗:陪伴左右,守护前行
狗作为诸多作家笔下的常客,作家赋予狗的特性是忠诚与陪伴,许多研究者认为张承志笔下的“狗”意象也是如此。例如刘吉怀认为:“张承志也像文学史上的大部分作家一样,对狗有着善意的态度和友好的情感。”实际上张承志多次描写到“狗”,不仅仅是想突出对狗品质的赞美,更是想表明“狗”有时候是精神支柱,鼓励人们在追逐自由和抵抗暴力的时候并不孤单。如果仔细阅读《黄泥小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里面那条顶天立地的大黑狗,固然这是非常理想化的构造意象,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读者。每每读到这条大黑狗的事迹,都感受到了血的声音和血的热度,在如此雄强的文字的滋养下,每个文字都展示了强悍的生命,在嘶喊,在成长。“生得像个牛犊,漆黑的毛皮当心长着一缕白毛,两只茶叶色的眼又虎势又实在”,大黑狗的形象跃然纸上,一个可靠的支撑在眼前显现。有一段描写就透露出对黑狗的信任,而黑狗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她想起黑狗来,挑担子上来时,一路上光想着没觉出个害怕,可是过一阵子下山时,就只剩条黑狗能护送我啦。”在《黄泥小屋》这篇小说中,黄泥小屋成为几个流浪的庄稼人渴求的栖身之所,西海固则是张承志本人的黄泥小屋,而那条大黑狗就是屋脊一样的存在,每个人都需要一座属于自己的黄泥小屋,需要属于自己的“大黑狗”,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的。
张承志用“狗”这个意象告诉读者,“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但是在前途并未光明之时,你可以来我的书中寻求支撑。
(三) 牛:心系远方,身处现实
在这里,笔者想要对“牛”这个意象进行阐释,因为在翻阅了众多文献资料之后,并没有研究者进行介绍。古代吟诵起牛来,或是赞美勤恳,或是可悲牛的沉重负担,比如白居易的诗句“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也有臧克家曾经描写过的老黄牛“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所以牛给人的意象不外乎忍辱负重、勤勤恳恳、一生操劳,然而在张承志的笔下,牛不仅是马的“黄金搭档”,有时候甚至充满了孩子般的俏皮。
在张承志的小说中,牛的出现总是与马相伴而生的,作者每一次描写牛的时候,总是少不了与马的互动。比如描写那些乱窜的小牛,就会写上大白马一面小跑一面准确地啃着一簇簇露出雪面的马莲肥茎,有时候大白马不等主人发出指令,就会去拦截那些乱窜的小牛。牛的形象不再局限于劳苦,还是马的近邻友伴。再来看“留恋着硝土戈壁的犍牛被赶回来了”,这里暗示着草原上的牛更向往着远方,作者对牛寄予着除土地外更深的感念。
但是牛又有着无法逃脱的被任用的命运,“丹巴哥天亮时栓了牛”“牛被吆喝着退进了车辕”“一根根牛鼻绳和牛角笼头都连上了”,这无一不表明牛虽然心有远方,但是现实让牛低下头,这正是作者的真实写照。所以马是梦想,牛是现实,马与牛常常并列存在。
二、 其他意象与动物意象传达的精神异同
在张承志的小说中,除了动物意象占据很大的比重之外,还有每本小说必不可少的人物意象以及景物意象。这些比重不太大的意象与动物意象在细微处略有不同,但在表达情感和思想感情上却不尽相同。(一)人物意象:母亲意象和硬汉意象表现出的人文精神
姚俊平在《母亲,草原文明的守护者》中提出:“张承志的《黑骏马》是一首优美动人的草原牧歌,也是一首深沉高亢的母亲之歌,通过对母亲对草原的礼赞,让我们理解了草原的生存法则,在这个法则里草原人民世世代代演绎着同样的悲剧,但他们却以博大胸襟承载着巨大的痛苦,顽强地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姚俊平认为,母亲是生命意识的守护神,是民族苦难的承载者和草原精神的召唤者。毫无疑问,母亲形象在诸多作家笔下备受青睐。莫言先生用《丰乳肥臀》来纪念母亲,讴歌母亲的伟大和生命的传承;季羡林先生在《赋得永久的悔》中深刻感念离开母亲一生难解的惆怅情绪;老舍先生在母亲去世后,饱含深情地写下《我的母亲》;张承志笔下的“额吉”也不例外。
在《黑骏马》中,在这个理想世界中,充满着母性的光辉。小说讲述了悲苦却又纯洁的爱情故事,其中白音宝力格得到被寄养家中额吉的宽厚照顾,索米亚即使被玷污也对腹中的孩子充满天生的强烈的爱。读完小说,悲凉慷慨的气氛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索米亚和老奶奶作为母亲承受的痛苦和责任以及面对这些需要的勇气和责任让人为之动容。
相较于动物意象体现的是草原上的自然风光以及作者对草原的深厚爱恋,母亲意象则是对女性伟大的歌颂,一个对“物”,一个对“人”。风土人情的结合,让张承志的故事更加立体可感、丰富生动。
张承志是时代下的理想追寻者,他曾慷慨激昂地写下“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切的洪流淹没着铁青的烁石或戈壁”,代表他坚定的改变生活的决心和向新生活出发的信念。为什么说白音宝力格和索米亚的爱情是悲剧,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破镜无法重圆的缺憾,也不仅仅是因为白音宝力格在厌倦城市生活后回到草原见到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索米亚的苦涩,其悲剧的核心是白音宝力格作为男人无法摆脱作为男人存在的虚荣,当他知道索米亚被玷污、被羞辱后最终放弃了和青梅竹马的爱情,当他终于回头却早已物是人非,无力改变什么。与之相对的是,白音宝力格在回归草原后见到了容纳了索米亚的丈夫——达瓦仓。作者对达瓦仓的描写就是硬汉的描写,“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不失为好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表明作者向往这种“随遇而安”的硬汉人生,也深刻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悲剧来源于被生活抛弃,不能随遇而安。在小说的最后,作者饱含深情地倾诉着白音宝力格抑或是他自己的心声:“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就像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表明他一直追寻着硬汉力量。
硬汉形象更加具体地体现在《大阪》与《北方的河》这两部小说中,《大阪》中第三人称的“他”身材高大粗壮,有着强有力的臂膀,一路向着冰封的大阪前进。这个硬汉甚至不顾流产住院的妻子,有着“一股想蹂躏这座冰雪大山的冲动”。在《北方的河》中,那个研究生更加有硬汉的气魄,这种力量不局限于体力上的力量,还有精神上的力量。在人生旅途中,面对诸多颠簸和挫折,时刻保持积极奋进的前进力量,这也是张承志内心的“硬汉形象”。山盘坐,是为了等待,水奔赴,是为了追寻,张承志对硬汉力量的追寻表现出真诚和固执。
硬汉形象表达的是张承志本人内心的向往,十分直接地表达了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希冀拥有的品质,动物意象虽然常常拟人化,但那表达的毕竟是对大自然的热爱或是对草原宗教的敬畏,硬汉意象和母亲意象更加具备人文主义情怀。
(二)景物意象:天山南北和黄土高原表现出的自然精神
关于景物意象,除了天山南北和黄土高原这两个意象,其实还有草原意象,笔者将对天山南北和黄土高原两个意象进行详细探讨。坐落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给人的感觉十分浑浊与野蛮,但是在张承志的笔下,黄土高原却是深沉沉默着的,能够扛过无情的灾难。西海固,这听起来梦幻空灵的名字,却是由贫瘠困乏的三个地区组成:西吉、海原和固原。这是贫穷的象征,是回族山区的第二张名牌。张承志怀着炽热的心来到黄土高原,而黄土高原也用坚硬的怀抱欢迎着张承志。
在张承志的笔下,黄土高原不仅有极端残酷的天气,还有死寂一片的黄土,天空也不是蔚蓝的,四处只有光秃秃的群山,这种死寂取决于极端残酷的天气,若是遇上龙卷风,“死寂”就会被打破,有时黄沙满天、狂风呼啸,有时几棵伶仃的大树被拔地而起。在《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张承志这样描述:“那时的山里更秃更荒,没棵像样的树,也没谁进来种种子收拾庄稼,红砂石的洼缝里长满了苦苦菜。”在这样一个人类很难生存的地方,张承志不遗余力地歌颂着当地人民与恶劣环境作斗争的坚强精神,因为即使是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中,人们播种下符合环境的种子,跳着属于他们的舞蹈,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这种在逆境中昂扬向上、苦中作乐的精神一直为历来作家所赞誉,张承志笔下的西海固人民就是典型范例。
从另一个方面说,黄土高原这个景物意象,相较于动物意象,更加凸显出一种“依山傍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生态自然精神,与动物意象体现的人与动物之间的爱截然不同。天山南北意象与黄土高原体现的异同点基本一致,这是在意象表达的意义上有很大不同,但也是一种自然精神的流露。
草原养育成长,黄土高原塑造精神品格,天山南北展现出生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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