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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燃尽等待之夜——精神分析视域下《小团圆》的欲望言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家名作 热度: 25366
田 雨 崔家驹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谱系中重要的女性作家,她一生的创作涉及小说、散文、电影剧本等多种文体,还有文学论著和书信集存世。《小团圆》是张爱玲创作于1975年的长篇小说,2009年2月由宋淇之子宋以朗将其出版。《小团圆》力图将小说中有关女性情欲书写、堕胎叙事及主题意旨等问题,与相关的传记资料联系起来。张爱玲曾在往来书信中表示,“《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可见这部小说于其内心之分量。学界一般将其视为小说“自传”,但与其说《小团圆》是一部虚构的“自叙传”,不如说它写的是小说主人公九莉经历张爱玲人生汇成的“历史的重写”,其中既涵盖对昔日回忆的温存,又饱有今日冷眼的张看。

  精神分析理论家齐泽克曾指出,“重写历史”时,“我们恰恰是在制造符号性现实,即发生于过去的、早已遗忘的创伤性事件的符号性现实”[1]。在《小团圆》中,这种创伤以“欲望”的形式归来、分化,又“由欲入情”死于“等待”这一恒久的意象之中,形成一个含义复杂、指向暧昧但意蕴丰富的复杂意义结构。

一、“亲族”与创伤——《小团圆》中的对情感之欲望

在《小团圆》末尾,九莉突然想到孩子问题:“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这种经历自然与九莉本人的孩童经历相关,而由这种认识使她的思绪飘到“《寂寞的松林径》”“之雍”则极有余味,更何况这场梦能令她“快乐了很久很久”[2],但“大考”的噩梦更占据其生活,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征兆”,即拉康的“被压抑物的回归”产生欲望的想象。作者通过展现九莉意识流动中的“症候”将其潜意识的形态浮现出来。

  刘思谦教授在《“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中指出:“不过她主要是写那种自己做不了主的婚姻。”[3]婚姻与亲族情感的“不团圆”是张爱玲小说中的重要元素,甚至是情节推动的动力之一。但回归于张爱玲其身,来自父母、亲族婚姻的“不团圆”成为其童年焦虑甚至“实在界”创伤的对象。而这种童年的创伤分外重要,书中流动的“欲望”就产生于“销毁”这种符号性残余的隐性过程之中,也许这正是张爱玲最终没有对宋淇口中“第一、二章太乱”[1]进行删减的原因。所以,对其童年隐伤、父母在欲望结构中的位置进行考察是异常重要的,甚至服务于小说的叙事核心本身。

  不同于小说《茉莉香片》、散文《私语》等中出现过的“蛮横”“易怒”“怪异”的“遗老父亲”形象,《小团圆》中的父亲虽然依旧是一个危险的“他者”,但其威势已远称不上“大他者”。九莉在柴房中发烧时做梦,“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跟乃德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更觉得接近”,其父亲想象伴随着爱的期待与危险的“死亡驱力”,同时这种关系其实也与隐藏的欲望勾连。张爱玲将其等同阎瑞生案件联系,实则暗示两者之间存在的巨大“沟壑”甚至可以与赤裸的“金钱/肉体交易”关系相关,影射其沟通既存在一种“欲望”交换性质,又存在某种“本体化风险”,而拉康“父名”背后来自“父权亲情”却在被九莉的“身体想象”里被意外消解,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结构性“缺位”。

  而缺位的“大他者”则由母亲蕊秋“补位”,我们可以发现这组“母女”的关系暧昧。在母亲于牌桌上输掉八百港币后,“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件什么事结束了”[1],钱的“输去”与“对母亲的爱”的消失对等,背后也存在一件“情感贞洁问题”,即母女之爱的“贞洁”问题:九莉对母亲的支持伴随成长而被消磨,这种消磨的原因不在于两人生活的疏离,而在于九莉认为母亲对其的情感不等,她隐藏的痛苦与仇视源于对母亲的“爱”,而且“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这使得九莉对母女之爱理解的异位,而后来将“男胎”冲进马桶时感受到的“恐怖”,也无疑包含着与蕊秋“母女关系”的“回声”,这也是一重“镜像”。

  可以发现,“爱”的欲望在九莉与亲族的生命关系之间反复“燃烧”,将含情脉脉的目光燃尽,化为难言的苍凉,化为对“对体”的恐怖,成为“美梦”般的“梦魇”。

二、“皮肤滥淫”与“意淫”——《小团圆》中的“欲”与“淫”的维度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仙姑曾向贾宝玉阐述“淫”的分类:“如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4]即“物质性欲望”与“精神性欲望”,而《金瓶梅》中也有关于“本钱”的讨论。作为“兰陵笑笑生”与曹雪芹的学习者,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延续了这种二元的“欲望”模式。

  《小团圆》较张爱玲早期的作品,其中不乏明显突出的“皮肤滥淫”描写,这种书写横亘于九莉的亲族与爱情之间,同时多以苦涩作为底味。

  首先是对亲族的描写,也存在多组“物质性欲望”。存在于亲属间的多组“不伦”,例如蕊秋与简炜的“暧昧”等,其实深刻影响其后代的“欲望”观念。九莉与九林听余妈“讲古”谈论“神话”中的“兄妹乱伦”,古老的背德神话以一个“凝视者”的身份出现,化作虚无缥缈的幻象客体,构成一种持续的“凝视”,同时传唤出一种古老的激情与生命,使得他们“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2],但同时这一“神话”的“露”又反而在伦理中造成“隔”,将两者之间的关系“异化”,阻碍“爱”的传达,成为两者兄妹关系之间永远的“屏风”,也象征着一种“爱”的“禁欲”——“亲情”下“物欲”的永不到达。但同时,“禁止”与“在场”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来自真实界的“执爽”也通过与其相悖的“禁欲”指令产生。

  其次,在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交往中也存在一系列“物质性欲望”的描写。其中有一则格外引人注意:“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2]。这段精妙的比喻关系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暴露的恐怖”,九莉尝试通过邵之雍给予的“痛苦”确认身体的“存在”,避免内心中焦虑与恐怖的“能指”被发现,她需要一种“补足物”。虽然这种补足中含有“一夫多妻”的痛苦,但她依旧咽下了这种苦果,同时接受了男性背后的经济、文化权利,这种“交换”毫无疑问是“物质性”的。申明这点并非否认九莉对邵之雍存在“精神爱情”,而是指出:在情感之外,九莉绝非“男权”肆意“玩弄”的对象,至少在物质层面她始终以其“主体”体验为纲。承载这种“痛苦之浴”,亦是九莉处于生活的“无奈”,但其中也包含一种“以弱克强”的“利用”主张,这种“物质性欲望”的描写中隐藏着女性深切的“本体化诱惑”与“身体自觉”。

  九莉与邵之雍等人自然也存在“精神性欲望”,但其与“比比”的情感则更为“特异”。在两者的“女性情谊”之中,九莉对其则有超乎寻常的依赖,这种投射也使得两者的接触超过了“符号化禁区”,产生一个更接近于“想象界弥合”的情感空间:既可“共枕眠”,也有“共患难”。这种描述也使得这种行为被“纯洁化”“理想化”,营建了一个与“九莉”守望相助的“有情”形象,令人想到冯梦龙于《情史》中提出的“情教”模式,达到所谓“精神情爱”的理想空间,形成一种超越性的“精神性欲望”范例。

三、由欲入情——《小团圆》中的“原乐”与“等待”意象

许子东教授曾指出:“这些人伦关系虽然奇特甚至‘畸形’,却在某种意义上连接了《海上花》的传统伦理精神与今天中国的现实道德困境。”[5]

  《小团圆》中的一个经典问题就是——“欲望”与伦教文化的冲突。无论是九莉、蕊秋抑或是邵之雍都处于直视“欲望”的“实在界”恐怖之中,符号的剩余时常以“欲望”问题“回归”,一种于“无力”而肇始的“等待”情绪就蔓延于全文。

  回到《小团圆》中贯穿全书的“大考之梦”,一种有时间限定的“期限”横亘于“欲望”与“实现”之间,在小说中不断以“父母离异”“情感冲突”“战争”等各式各样的面目出现。齐泽克在《斜目而视:通俗文化看拉康》中曾以“西西弗斯神话”厘清“需求”“要求”“欲望”,指出“欲望”背后的“循环”模式。而这种循环的“欲望”营造了一种永恒的“等待”,也是九莉焦虑的底色,亦是“原乐”的不可实现。

  邵之雍与盛九莉婚书中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2]其实正是题目中的“小团圆”,也是九莉“欲望”最直接的投影,或者说是“原乐”的异形。而这种“团圆”不断被打断,化为恐怖的“等待”。这种“等待”也同样可以在《茉莉香片》结尾聂传庆“等待”再次见到言丹朱的“恐怖”、《封锁》中吕宗桢“等待”这段“封锁”的结束、《连环套》结尾霓喜“等待”借助下一个男人改变生活等处看到。这不能不说是张爱玲小说中极其重要的元素,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主题”,这种“等待”由欲望始,又由欲望的消磨为终。

  张爱玲曾指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2]其实也从另一个层面承认了其作品与个人的距离极近,用新近理论言说的话:《小团圆》毫无疑问是一部关于张爱玲与其作品序列的“元小说”。其“元”既体现于张爱玲将过往众多情节“复现”与“重写”,组织成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这一“系统”又与其“真实家史”相连;同时,其“元”也指《小团圆》在某种程度上涉及张爱玲人生的“原乐”,同时概括出其恒久的“等待形象”,将“苍凉的手势”由“文学指涉”转化为一种“生命言说”,这种深入的“暴露”亦是张爱玲多次对本作的“自毁”倾向的重要原因。

  而这种“远近之间”就产生了文学暧昧的空间,正如法国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马舍雷在《文学分析:结构的坟墓》一文中所言:“实际上,作品就是为这些沉默而生的。”[6]在张爱玲的言说与沉默中“欲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叙述,不类同于“曲笔”,亦并非“直言”,而是在有无之间产生与真实的距离。而这种“距离”与“疏隔”使得读者只能在雾中窥伺写作者的虚影,又不同“私小说”中完全重合的距离。《小团圆》中的虚构与真实如同园林回廊般曲折,峰回路转、别有天地,颇有《闲情偶寄》中园林“取景在借”[7]之法。而这种文学景深,反而又使得读者窥伺的欲望与作品内部纷繁复杂的“欲望书写”构成一个相互观望的空间,从而呼唤一种新的文学观看方法的产生,而检阅“欲望”、展示其结构、回向更隐秘的心理结构,正是张爱玲小说的“妙法”。

四、结语

刘思谦教授曾于《张爱玲〈小团圆〉中的“胡张之恋”——兼谈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文中如此结尾:“她是知足的。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安宁与欢乐。”[8]张爱玲在《小团圆》一书中营造了一个诡谲奇幻的“欲望城国”,传递着复杂而精致的“个体言说”。通过这一言说,我们不仅走进了张爱玲的生命深处,还完成了对其人生的私人化“检阅”。这种有距离的“凝视”与“窥伺”,犹如静听张爱玲在炉边的“私语”:我们陪伴她在又一个等待之夜,轻咀浓茶,相顾无语,目送“欲望”与时间燃尽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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