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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小说《我弥留之际》中的圣经原型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外文摘·艺术 热度: 14336
□肖琪/文

  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善于在创作中融入《圣经》元素。其作品《我弥留之际》便运用了大量的《圣经》原型,塑造了堕落的艾迪、受难的卡什还有不和的两兄弟达尔与朱厄尔等一系列鲜明的人物形象,并且丰富了《圣经》原有的毁灭与新生的主题,传达出了福克纳对于现代社会中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切关怀与深刻思考。

  《我弥留之际》讲述了美国南方农民本德仑·安斯为遵守对妻子的承诺,率领全家历经磨难将妻子的遗体运回家乡杰弗逊安葬的故事。小说的情节结构、主题思想、人物形象等具有强烈的宗教意识并且穿插了大量的圣经意象,因此本文采用原型批评的方法来对小说中的圣经原型进行分析,从而探寻福克纳笔下丰富、深邃而独特的艺术世界。

1 人物群像

1.1 艾迪——堕落的夏娃

小说标题为“我弥留之际”,这个“我”便是本德仑家的女主人——艾迪。虽然她在第十二章便离世,但本德仑一家坎坷的送葬之旅、两兄弟达尔与朱厄尔之间恶劣的关系等都与她息息相关。另外,“弥留之际”所具有的双重含义也可以凸显其中心地位:从小说情节来看,是艾迪在病床等死的这十天时间内,本德仑一家以及邻居围绕着濒死的她所发生的事件。从整体主旨来看,是艾迪行尸走肉般的后半生对本德仑一家的影响或控制,如医生皮保迪所言,“死亡……仅仅是一种精神作用——使痛失亲人者的精神作用。[1]”书中其他人物以艾迪为中心,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辐射。

  艾迪在婚前受父亲虚无主义思想影响,她不信仰上帝,因此除了暴力手段无法通过其他途径排遣孤独,确立自己的生存价值。并且在与安斯结婚后这种状况依旧没有改善,她憎恨安斯以爱的名义将自己作为生育的工具,更痛恨安斯的爱无法使自己摆脱孤独,直到遇见牧师惠特菲尔德。

  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亚当夏娃,夏娃遭蛇的引诱而吃下了分辨善恶之树的果实,当亚当也吃下后,“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创世记3:7)”,从而使人类受到了上帝的诅咒而获原罪。不过在获得原罪的同时,两人也开启了人类的历史。艾迪一方面渴望通过效仿夏娃自我堕落并获罪的方式来建立她与他人之间的精神联系,所以她竭力寻求罪恶,“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罪了……这个罪变得更加严重更加可怕是因为他是上帝所任命的工具,而罪正是上帝创造的,为了净化他所创造的那个罪恶”,与惠特菲尔德在树林中私通生下了朱厄尔。另一方面,不相信上帝的艾迪选择牧师职业身份的人来作为她堕落的帮手,正如她形容惠特菲尔德为“工具”,实际上是一种对虚伪信仰的反讽。福克纳对圣经中夏娃堕落的故事进行变形,塑造了艾迪这一在现代社会中努力摆脱传统价值束缚,确立自我价值以及生存意义的人物形象,揭示出现代人的孤独处境,以及对人的未来表达出深刻的忧虑与思考。

1.2 卡什——受难的耶稣

卡什作为艾迪的第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折射出了艾迪关于言辞无用的观点”。前半部分他很少说话,只专注于制作棺材以及运送棺材。在回杰弗逊的途中,遭遇洪水拦路,他责备自己没有早点查看路况。当装运棺材的大车快被洪水冲击,他拼尽全力用身体维持平衡,并且勒住翻滚的马。因为洪水事故,他本来就残废的腿再次受伤,又被不通药理的家人敷衍地用水泥黏合伤口,但仍然对家人表示感谢。另外,当达尔即将被抓去精神病院时,卡什无论是独白还是对话,其叙述话语风格都突然向之前承担全知视角叙述的达尔靠拢。从第五十三和五十九章的叙述可以看出,卡什并非眼中只有棺材,他对本德仑家的每位成员都有着细致而全面的观察。他所拥有的超人的忍耐力、敏锐的洞察力和伟大的奉献精神,以及其木匠身份,是可以将他和耶稣联系起来的最好证明。

  《圣经》中的耶稣是一个受难者形象,他看透一切罪恶,但他甘愿代世人受苦,即便被驱赶、被出卖、被钉十字架,依旧无怨无悔,选择原谅宽恕世人的罪过。卡什与达尔一样,深知这一场名义上的送葬之旅实际上暗含着每位家庭成员的私心。安斯是为了安装新牙和寻找新的妻子,杜威是为了去镇上买药堕胎。不过与达尔选择纵火烧棺材从而戳穿这场荒诞的旅程不同,尽管卡什最终以沉默的方式充当了将达尔送去精神病院的帮凶,但他实际是选择了原谅与宽恕。一方面,他试图以自己的受难来完成送葬。另一方面,成为帮凶并非他像杜威和朱厄尔那样出于个人怨恨,而是因为他明白这个家庭从根本上无法真正实现心灵上的沟通与联结,所以向达尔隐瞒了家人的告密,“这样对他也许更好些。这个世界不是他的;这种生活也不是他该过的”。

1.3 达尔与朱厄尔——不和的该隐与亚伯

亚当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后,他们安居定业,生下了该隐和亚伯。有一次两兄弟同时献祭供物给上帝,而上帝只青睐亚伯和他的供物,招致该隐对弟弟的嫉妒,于是他在田间杀死了亚伯。上帝知晓后,判罚该隐“流离飘荡在地上”(创世记4:12)。《我弥留之际》中的达尔与其弟弟朱厄尔便有着该隐与亚伯的影子。

  作为艾迪与惠特菲尔德的私生子,相较于其他孩子,朱厄尔对于艾迪来说极为特殊。“当艾迪在寻找某种能给予她活着意识的暴力行为时,她就怀上了朱厄尔”。换句话说,是朱厄尔的存在才让艾迪有了对于生命的真实体验。如同他名字的英文——“Jewel”,宝石、珍贵的东西之义。“朱厄尔是艾迪所承受的‘十字架’,他将成为她的救星。”所以艾迪最为疼爱他。可艾迪的偏袒并非不被旁人所察觉,她的二儿子达尔很早就发现了朱厄尔的身份。瓦德曼常说的,“朱厄尔的妈妈是一匹马。我妈是一条鱼。”这便是达尔告诉他的。马象征着自由与欲望,代表朱厄尔是艾迪遵循内心意愿而生下的。而鱼在书中往往以死亡的状态出现,与富有生命力的马相反,它意味着达尔、杜威、瓦德曼是艾迪非出自本愿或者因为补偿安斯而生下的。所以“马”和“鱼”实际上是艾迪内心活着与死亡两种状态的投射物。正因如此,才会造成了不和的达尔与朱厄尔。

  达尔是艾迪与安斯所生的第二个儿子,但对艾迪来说,当得知怀上达尔的时候,“起先我还不肯相信。接着我相信自己会把安斯杀了。”达尔的出生加深了艾迪对安斯的恨意,自然不被艾迪所喜欢。在达尔的记忆里,母亲对朱厄尔呵护备至。朱厄尔为了买匹马而瞒着家人起早贪黑偷偷给别人打工挣钱,当艾迪得知后,因为心疼朱厄尔,“她哭得很伤心,没有掩住自己的脸”。当天晚上,她也在熟睡的朱厄尔床边哭得泣不成声。艾迪对朱厄尔的这些特殊感情全都被渴望母爱的达尔看在眼底。在得知朱厄尔私生子身份后,达尔依旧不能打消疑惑,试图从朱厄尔身上找寻他被母亲所关爱的因素,因此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对朱厄尔有着长期的关注和细致的观察。

  除了长久仔细的关注,达尔还像该隐那样对弟弟实施了报复,虽然没有在肉体上伤害弟弟,但是从精神层面给朱厄尔带来了重击。当艾迪卧病在床濒死之时,达尔怂恿朱厄尔一起去外地打工挣三块钱。这一做法无疑是想让弟弟无法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着她。该隐因为杀死亚伯而被上帝判罚流放远地,达尔则有着与他类似的结局,远离至亲,被当作疯子押送去了遥远的杰弗逊。只不过达尔并非受到上帝审判而落得此下场,而是因为家人的私心和冷漠。

2 主题意蕴

2.1 毁灭与新生

弗莱在《伟大的代码》中曾指出整部《圣经》是一种U型的叙事结构,“这个接近于U的模式……一系列的误解和不幸使剧情跌倒令人惊吓的最低点,然后来了某个幸运的转折,把全局的结尾推向快乐的结局。[2]”本德仑一家的送葬之旅也包含在U型结构之中:最开始全家准备充足出发,途中经历洪水拦路、谷仓起火等磨难,最后抵达了杰弗逊将艾迪下葬,算是圆满地完成了安斯对艾迪的许诺。《圣经》U型结构叙事中往往可以提炼出毁灭与新生的主题。如上帝降雨四十昼夜毁灭世界,当挪亚走出方舟的时候,人类的罪恶也得到了净化从而获取新生。如果说传统U型结构描绘的是毁灭之后获得新生的话,那么《我弥留之际》还更进一步,从整个故事来看,它实际所呈现出的主题是毁灭、新生与再毁灭。

  本德仑一家前往杰弗逊的路程上第一个遇到的难题便是洪水淹没了桥梁。几经周折,所有可通行的桥梁均无法通行,于是不得不踩水过河。虽然最后抵达了对岸,但过程中拉车的骡子被水冲走,卡什受了重伤,大家均是精疲力竭。“洪水本身既可以从神愤怒和报复的意象意义上看成是恶魔意象,也可以是拯救意象。”上帝用降雨和洪水毁灭人类,净化人类的罪恶;施洗约翰曾为耶稣施洗,在约旦河一带的地方,人们都会去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马太福音3:6)在惊险过河后,本德仑一家到吉莱斯皮家借住,达尔私自放火烧了放置棺材的谷仓,朱厄尔冒死冲进火场才使得棺材免于被烧毁。历经水与火的考验与洗礼,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又曲折的旅程。最后家里最惹人讨厌的达尔被捕,卡什的腿得到了治疗,安斯娶了新妻子给家里增添了女主人。一切又进入到了稳定的状态,本德仑一家将一扫艾迪之死带来的阴霾,从而开启新的生活。

2.2 再毁灭

当安斯介绍新本德仑太太时,卡什眼里的父亲却是“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这意味着这个家庭并未真正迎来新的生活。艾迪的死亡曾是本德仑一家的精神纽带,将家庭成员凝聚起来,使他们同心协力去克服旅程中的磨难。可随着艾迪下葬,这个家庭也逐渐瓦解,在看似美满的结局中迎来真正的毁灭。

  与之前的肉体的、外界的磨难不同,结局本德仑一家的再次毁灭是在内心和精神上产生的。达尔被送去精神病院,并非是其他亲人认为他纵火犯法才决定大义灭亲,而是源于这个家庭长久的冷漠和各自的私心。杜威惧怕他抖落自己未婚怀孕的秘密,朱厄尔厌恶这个想要破坏母亲遗愿的哥哥,父亲安斯则一心只想着自己续娶和装新牙的事儿。即便是最为理解达尔想法的卡什,也只能经过权衡,让达尔离开这个无法再容纳下他的分崩离析的家庭[3]。

  毁灭与净化并行,因此再毁灭之后也意味着新生的降临。进入现代社会,当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世界大战、经济危机爆发,如雅思贝尔斯所言,西方人“再也没有共同的西方世界了,再也没有共同信奉的上帝了,再也没有有效准的人生理想了。”一旦信仰缺失,随之而来的便是传统道德规则的失效和价值观的崩溃。新的社会规范尚未确立,人如何在混乱的秩序中找到生存的意义,又如何摆脱孤独感而与他人实现心灵上的沟通,是作者通过本德仑一家的故事所发出的疑问[4]。

3 结语

20世纪是神话复兴的世纪,因为在传统价值失落的现代社会,神话是一种最有效的手段,可以被用来赋予混乱的日常事件的一种象征的、甚至是诗意的秩序。作为杰出的现代主义小说家,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引用大量《圣经》原型,表达了他对《圣经》所宣扬的宽恕与友爱精神的向往,以及对美国南方社会能够走出阴霾,重新寻求到美好生活的期望。■

  引用

  [1] 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 诺思洛普·弗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M].郝振益,樊振帼,何成洲,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诺思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4] 张雪.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D].成都:四川大学,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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