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取电影《钢琴教师》为研究对象,从“源于艺术的想象之爱”“现实中的肉欲探索”“文明世界压抑下的情感力量”三个角度,基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艾瑞卡表现出的病态情爱;而在母女关系方面,本文将引入伊利格瑞区别于弗洛伊德的解读,探查艾瑞卡与母亲之间除了“控制”之外,所可能存在的“情爱”成分,最终导向在当今世界文明与理性的要求下,人类娑面临的过度压抑与精神危机。
电影《钢琴教师》讲述了一个常年处于母亲专制控制下的中年钢琴女教师艾瑞卡(Erika),独身多年,只与钢琴和对她期望甚高的母亲为伴。在常年离群索居的压抑生活下,她的情欲无从发泄,因而逐渐心态扭曲,产生了诸如偷窥、自残等性倒错的行为。而在一场音乐会上,少年华特尔(Walter)对她一见钟情,并主动向她表白、甚至报名钢琴课只为追求艾瑞卡;经历了内心的挣扎、以及理智对情感的强行压抑之后,艾瑞卡终于下定决心与华特尔在一起,对方却被她的病态性欲望吓退,最终发生一系列悲剧的爱情故事。除却文本的情节和人物分析以外,本文也会对导演哈内克在色彩、镜头、音乐等电影语言上的运用进行分析,以表现他如何借助电影在不同阶段的表达手法、以及在整体氛围的构建,来更好地为故事及人物刻画服务。
1 源于艺术的想象之爱
艾瑞卡与华特尔初识于一场家庭演奏会。在演奏会上,当艾瑞卡弹奏时,镜头并没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而是通过对华特尔神情的刻画,并以镜头模拟他对艾瑞卡的“凝视”,来构建两人关系的开始。这段感情是从华特尔开始的,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注定将是两人关系里的主动者。而在两人短暂的交流以后,华特尔临时换弹了舒伯特的曲目,当他表演时,镜头则在艾瑞卡的面部停留。两人之间的关系由音乐开始,或许是艾瑞卡的演奏打动了少年,但由舒伯特的话题可以看出,在“艺术”这个本该是两人爱情的萌芽点上,两人的见解却是完全不同的。华特尔入学考试时,镜头同样长时间对准了在观众席的艾瑞卡:她的视线猛然转向了少年的方向,镜头由远拉近,但弹奏中的华特尔始终未入画,音乐在这里的作用更像是对画面空白的填补、或是引导观众进入下一段情节的过渡。考试结束后,镜头主观视角下,艾瑞卡在评分表上心不在焉地涂画着;少年的确拨乱了她的心,但她还是投出了反对票:“我们对舒伯特的见解不同”。当本该是“爱情基石”的这一立足点也被挑战,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是错位和虚无的。正如后来在课上的那样,华特尔只顾着表白自己如何为了艾瑞卡来上课、不是真的喜欢在学院练琴;而艾瑞卡只谈他带来的曲谱,即便是自己给对方写了信也不许他在教室打开,催促他坐下练琴:“你在这里只能做这一件事。”交叉打断的对白显出南辕北辙的错位感,即便处在同一空间、身体的距离如此接近,两人之间实则遥不可及。
身体距离如此接近、精神上却又遥不可及,这样的对比,一方面可以视作是对这段始于艺术的“精神迷恋”最终结局的暗示:艺术演奏中只可远观的朦胧之美催生了华特尔的爱情,但当华特尔主动迈出那一步、试图将其转移到现实乃至肉体所在的空间时,这种本只能存在于精神想象空间的爱,便注定要走向分崩离析。另一方面,艺术与爱情的融合是许多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题材,而类似以物理距离和精神之爱形成鲜明对比的手法也并不鲜见。如在电影《魂断威尼斯》中,作曲家阿森巴赫在惊鸿一瞥间,因少年塔奇奥而陷入痴狂,但正如阿森巴赫与塔奇奥之间始终不近不远的距离,这份爱在现实中注定无法抵达,但这份强烈的爱或是痛苦却恰恰激发了阿森巴赫灵魂深处久违的激情,继而在艺术家笔下的作品中,这份爱得以不朽。
两部电影中,“艺术之爱”的结果虽然不尽相同,但却无一例外都导致主人公走向了某种消亡:在《魂断威尼斯》中,阿森巴赫最终死于霍乱,这象征着不洁的疾病,仿佛是他灵魂向世俗欲望堕落的最好证明;而情人的拒绝则成了压垮艾瑞卡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故事的结尾,她的精神终于彻底走向了癫狂与崩溃。由此可以看出,源于艺术的爱似乎比肉欲之爱都更为强烈,只是那强烈皆无法融于现实,因而往往导致主人公走向毁灭与终结。
2 现实中的肉欲探索
电影中,艾瑞卡和华特尔曾经有过几次性尝试。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有关于“性”这样本该热烈的、代表着情感与欲望爆发的场景,在这部电影中,也依旧是“冷”的,导演以对色调、镜头等元素的运用,使氛围始终未曾脱离一以贯之的冷淡与压抑。艾瑞卡和华特尔的第一次性尝试,发生在音乐学院的厕所。白色的地砖和墙面,冷色调和封闭的空间带来压抑感,与情欲应有的热烈格格不入,虽然初看并不合适,但随着情节的展开,却能发现这种环境,恰是艾瑞卡在性尝试中心理状态的最佳注脚:不论是两人接吻时艾瑞卡僵硬的四肢、还是她似乎为了挣脱华特尔的拥吻而后仰的身体,又或是性行为过程中她数次对华特尔欲望的打断,都显出一种与周围环境相配的克制与压抑。通过这样的手法,不论是剧中的主角华特尔、还是剧外观看的观众,每每要被推向期待值的高峰时,便又被迫打断、只能跌回原处,这样的心理体验使得观众能对艾瑞卡病态的控制欲感同身受。这种病态的控制,或许是源于母亲从小对她的专制管控,长期居于被控制地位的她,不仅同样将这种“克制”作为了对旁人的衡量标准,也需要从对别人的控制中来获得自我满足、并弥补在母女关系中缺失的“自我”。而显然,华特尔虽然被她的忧郁和疏离所吸引,但他想要的是以“性”打破和征服艾瑞卡的克制与理智,以证明自己的性魅力或能力,而非想要融入这种克制扭曲的衡量标准,艾瑞卡在这一点上显然存在误解。而他们的性尝试中另一个无法忽略的要素则是“痛苦”,不论是华特尔抱怨她弄痛了自己,还是艾瑞卡此前在浴室割开外生殖器以发泄欲望的情节,都表明对她来说,“性”代表的是痛苦而非享受,这也注定了她在两人性尝试中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艾瑞卡与华特尔的第二次性尝试,同样发生在半公共的场所,经历了上一次的失败之后,这一次换由艾瑞卡主动向华特尔请求。她显然因为害怕失去华特尔,而在努力试图适应对方的性需求。但即便如此,当她在替华特尔口交之后却开始呕吐:尽管她期待爱情、对性有主动的渴求,但明显的一点是,她始终无法真正享受“正常”的性爱与快感;她自己渴望的是一种虐待与痛苦,或者说是“挨打”。对于这种渴望,伊利格瑞认为,如果从弗洛伊德流派解读,可以理解为女性真正渴望被打的是她们的“阴蒂”;而《性政治》中也提到,在同性恋活动频发的男子住地,“阴茎被视作一种武器,并与其他武器相提并论。”然而,如果“挨打”的渴望代表的确实是艾瑞卡对于正常语境下“性”的强烈渴求,那么当华特尔真正实施那份她渴望依旧的性行为时,艾瑞卡的反应却恰恰是相反的证明:两人唯一一次真正完成的性爱中,艾瑞卡始终毫无反应仿佛一个死人,并没有得到本应有的爱情和满足。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到:“其实倒错的实质,并不在于性的目标的转移,也不在于生殖器的被取代,甚至也不在于对象的变换,而仅仅在于以变态的现象为满足,而完全排斥以生殖为目的的性交。”因而,常年的情感压抑使得艾瑞卡只能借助异于常态的发泄方式来达成自身的性满足,这正是她“性变态”的体现。长久以来,不论从女性气质、还是易于受孕的生理特征出发,女性的特点总是被归结为“柔软”,因为柔软所以总是被征服、所以在异性性行为中总是属于弱势的那一方,而艾瑞卡所表现出的强硬、冷淡与近乎于病态的扭曲,则恰恰都是“柔软”的反义词,在这些格外怪诞的特质下,艾瑞卡为何总是无法完成传统意义上的性行为,似乎也有了解释。
3 文明世界压抑下的情感力量
艾瑞卡与华特尔之间的关系,虽然始于华特尔的主动追求与艾瑞卡的回避,但显然可见的是,从华特尔读完信拒绝艾瑞卡为分界,想象中的艺术之爱逐渐退去、现实中的病态和扭曲则逐渐显现。此时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完成了一次倒转,艾瑞卡变得主动,而华特尔开始犹豫和拒绝。这样的转变,与艾瑞卡之前所说的“我没有感情,即便有,也不可能胜过理智”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因为这种理性与克制显然只是她自己的愿望,但情感与欲望作为人类的本能显然无法被真正拔出,而强行的压抑只能导致最终更为强力的爆发。人类对理性的颂扬始于启蒙时代,理性消弭恐慌、破除神话、鼓励人们追求自身的成就与地位,而这也正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石;情欲和享乐都是不必要的存在,只会扰乱人的心神、消磨人的意志,因而理性试图把人们从被欲望支配的混乱状态,拉回自己的掌控之下,正如艾瑞卡,甚至连买一件漂亮衣服都要被母亲呵斥,这种近乎严苛的控制显然是冷淡禁欲的极端表现;但显然,这种强制的理性控制不仅没有帮助她达成功成名就的目标,反而使她坠入了理性和情感混沌间那片无可挽回的深渊。全片的最后,艾瑞卡刺向自己的那一刀,恰恰回应了影片开头时,她第一次与华特尔相遇时曾提及的、舒伯特处于精神崩溃前的最后一刻,那眼见着自己摇摇欲坠、介于清醒与朦胧间的挣扎与痛苦。这段对舒伯特的描述,其实正是艾瑞卡内心的真实写照,她为自己的理性和才华骄傲、却又因年华将逝而心有戚戚,她心有所望却又求而不得,知道自己正坠入疯狂却又无可挽回。
当艾瑞卡看到华特尔和女学生坐在一起时,影片所配的唱词是:“……人睡了,沉沉在梦乡,梦着他们没有的,不论好坏……”被母亲强迫学琴的女学生仿佛是艾瑞卡的曾经,但那女学生却有着艾瑞卡所没有的:比如青春,比如最好的年华里的“正常”的爱情。因而,即便她对这个女学生的钢琴天赋嗤之以鼻,艾瑞卡还是对女学生做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报复。这些心理上的矛盾和冲突同样体现在她对于情爱的态度上:尽管艾瑞卡看性爱影片、偷窥别人做爱以满足自己的情欲,但当她发现自己的学生看色情杂志以后,却对他冷嘲热讽。这种前后的矛盾亦是一种压抑下的病态体现。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如是说:“……这些人常表现出与欲望相反的或精神冲突的症候。他的人格一部分拥护某些欲望,另一部分则表示反抗。凡属神经病都必定有这么一种矛盾……于是我们对于神经病起因的见解就扩大了。第一是性的剥夺这一最普通的条件,第二是里比多的执着(迫使性神经病进入特殊的途径);第三是自我的发展既拒斥了里比多的特殊的激动,于是乃产生矛盾的易感性。”
而在这艾瑞卡和母亲的关系中,除了不言自明的“管制”之外,还有一些更值得探讨的部分:当华特尔约艾瑞卡出去约会的时候,她却因和母亲有约而拒绝;在华特尔看完她的信并拒绝她之后,艾瑞卡更是和母亲在床上发生了一次肉体上的“爱欲实验”——艾瑞卡近乎狂热地扑在母亲身上来回亲吻着并不断说“我爱你”,直到精疲力尽。这种极度亲昵而浓烈的情感,放在幼儿和母亲之间不足为奇,但在一个成年女人身上,却被演绎出了一种怪异的、近乎“情爱”的解读可能。不同于弗洛伊德关于俄狄浦斯阶段的观点,即儿女对于父母中异性一方的迷恋,伊利格瑞的分析则为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更大胆的解读可能:
“…No one to take you into herself tonight, Mother.No one to thirst for you, to receive you into herself. …You desired me, such is this love of yours. …(妈妈,今夜没有人会把你纳入她自己了。沒有人会渴望你,接受你进入她。沒有人会张开她的双唇让你流入她……你欲望我,这就是你的爱……)”
因为哺乳,母亲与女儿之间有一种在肉体上便与生俱来的亲密,加之在同一家庭中,女性代际间往往存在着互为镜像的关系,这其中蕴含的与彼此的相似、对彼此的探察、彼此怜爱却又掺杂着怨怼的等等复杂情愫,为母女之间对彼此的渴望提供了“情欲化”的可能。与此同时,伊利格瑞还指出:“诚然,女人仍拥有小孩,透过跟小孩的关系得以自在地满足她对抚触、接触的渴望……她的快感势必能从小孩身上找到补偿,借以排解她常常在性关系本身之中所受到的挫折。因此,母性便常常用来弥补在女性备受压抑的性欲之中所出现的缺憾。”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发现,在艾瑞卡的家庭中,父亲的角色常年缺失,因而不仅仅是艾瑞卡,其母亲的性欲亦多年没有出口,唯一的弥补,就只能来自与其同床的艾瑞卡。这样肢体上的亲昵和精神上的控制,造成了一种扭曲的、但却和情欲关系同等亲密的连结,故而这样的情欲压抑,最终导致的是两代人的悲剧。
电影《钢琴教师》通过描绘女儿艾瑞卡压抑而扭曲的情爱心理,表现了在一个女性性欲被压抑的家庭中,两代女性在精神上的痛苦与病态,以及母女关系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演变为了性欲补偿的可能。同时,文明世界对理性的追求和推崇,导致身处现代社会的人们都对陷入混乱或失控而心怀恐惧甚至羞耻,因而尽力以理性压抑、并试图逃避那些情感悸动。但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本就是一体两面,既相互斗争、又相互平衡,不论怎样压抑都不会导致任意一方的消弭,长期过度的压抑反而只会酝酿出更加强大的毁灭危机。因而,虽然比从前任何一个年代都更擅于克制,文明世界中的人类反而前所未有地面临着巨大的精神与情感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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