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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都市不同的感觉——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笔下的上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外文摘·艺术 热度: 10021
□方欣/文

  20世纪30年代,都市题材成为一股文学热潮,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纷纷投入到都市小说的写作当中。以《子夜》《都市风景线》等作品为代表,左翼文学和新感觉文学作为同居上海大都市繁华和同样使用着现代主义艺术手法的作家群体,他们对于上海都市文化做出了不同的阐释。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同为都市文化发展史上的探索者,他们用不同的笔触展示了一座繁华而又深沉的多元的现代化都市。

  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展迅速,都市呈现出现代化趋势。随着社会变化,作家们将视线从乡村转移到城市,都市小说不断发展,在20世纪30年代逐渐成熟,其中,繁华、绚烂的上海备受作家们青睐。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活跃着两个书写其城市风貌的的文学流派,即左翼文学和新感觉派文学。早期的“新感觉派”文学和左翼文学都受时代的影响,显露出相似的文学特征,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他们逐渐分化成两个成熟的、独立的文学派别,展现出不同的风采。本文以《子夜》和《都市风景线》为核心,阐述新感觉派和左翼文学在描写都市上的差异。

1 城市整体风貌的双重印象

茅盾对于上海现代化的描述不在少数,汽车、电车、广告、玻璃、工厂等具有现代化的标志性元素,在《子夜》里随处可见。电车、汽车背后映射的是城市工业化,浦东的洋寨、霓虹电管广告展现上海发达的娱乐产业,茅盾通过多个景物的拼凑,构造出一幅极具现代化和工业化的上海街道景象。茅盾对于都市的表现,更倾向于从物质的角度,从经济的角度,从政治的角度,他写的是都市中的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搏斗和冒险,在繁华的大都市到处充满着经济上和政治上的相互绞杀。

  相比于茅盾笔下的上海,刘呐鸥的作品中也不乏描述现代化的段落,但他则侧重于展现上海社会的繁华。《都市风景线》中描写探戈宫、灯光、酒杯、有色饮料等物品,对应的是上海浮华的社会,强烈的灯光和有色饮料让人头晕目眩,借“探戈宫”“舞蹈的男女”构成一幅“享乐”的场景,透露出上海的迷茫,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的缩影里,可以联想到一个立体的、奢华的十里洋场,极力展现出摩登城市的诱惑力。

  左翼文学一直将自身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上海都市文化向西方文化逼近,引起左翼作家的审视和思考。茅盾在一定程度上将上海沉迷于极端的消费和享乐,看作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殖民的罪恶,因此,《子夜》里的上海呈现的是畸形的繁华,带有强烈的反思意味。与左翼作家相比,新感觉作家对上海的态度显得十分柔和、亲近,其对西洋化的时代趋势表现出顺从、接纳的倾向。因此,新感觉作家的上海都市景象描写更多样、更细致。在《都市风景线》中,刘呐鸥将上海的快节奏特点表现到了极致,最大程度地向大家展现上海的五光十色,表现了都市人男女对于都市物质生活的心理享乐和精神沉沦。

2 都市人物的两面形象

茅盾的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的阶级观念,在《子夜》中,他将所有的人物都纳入到阶级的框架里。《子夜》的眼光聚焦在“现代的繁华”和“传统的落寞”的两极上。一方面,茅盾设置了大量资本化和正走向资本化的人物形象,体现出现代都市背景下民族主义的存在状况——适应现代化,取代金融家。另一面,茅盾还设置了代表传统禁锢的人物形象。

  《子夜》中主要刻画了三个封建角色——吴老太爷、曾沧海和冯云卿。三个角色都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以吴老太爷为例,他手里常抱着一本《太上感应篇》,吴老太爷用它和金童玉女保护自己,以免遭到妖魔的蛊惑。然而,闪耀的城市灯光和丰腴的女人尽在眼前,将吴老太爷从乡下的棺材拉出来,僵尸遇到光后一下子被击倒了。这样一个顽固的“守旧”老人,终究要面对极速的现代化,接受不得就会被击垮,侧面表现出现代都市的强大实力,顽固的传统早已无法阻挡了。

  新感觉作家则将视线紧紧围绕“繁华”的日常生活。在人物塑造上,新感觉作家塑造了一系列迷离的人、事、物,其中摩登女郎成为了典型代表。新感觉作家对摩登女性的描写不是还原,而是放大、细致地写,写得放纵、任性。新感觉派热衷观察摩登女郎的穿着和身体,突出时尚、现代的新女性。刘呐鸥在《都市风景线》中的短篇小说大多以女性为主角,他强调:女性是“近代的产物”、都市的产物。摩登女郎直接、彻底打破传统审美,呈现出了鲜明的西方女性特色,性感、诱惑、充满神秘感。

  审美观念的改变意味着女性甚至上海社会的价值观的变化。刘呐鸥的《风景》中有一段女子爬山丘的情节,女子一边说着一边脱去身上的衣服,只留着一件极薄的纱肉衣。吊袜带红红地啮着雪白的大腿,女子穿着新潮的丝袜和高跟鞋,行为举止更是“惊人”,随意脱鞋、脱衣,打破固有观念对女性的束缚,可见女性的大胆、现代、独立,女性已经不再循规蹈矩,体现西方文化对上海都市、上海女性的深刻影响,摩登女性已经成为了都市的欲望和魅惑的代表。

  左翼文学也刻画了20世纪30年代女性从外到内的摩登面貌。以丁玲为例,她的作品《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二)》中,女主角玛丽是一个美丽、活泼、浪漫的女性,从外貌到言行都充满了诱惑力,男主角望微看着她,做出这样的评价:“玛丽太美了,一种娇贵的美,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证明她只宜于过一种快乐生活,都只宜于营养在好的食品中,呼吸在刚刚适合的空气中,她的每一动作,只能用在上等交际场合。”在这段描写中,可以见到一个富贵花般的女人,甜滋滋又娇滴滴,独自沉浸在小资情调当中,反映出丁玲写作中善于借女性的日常消费和生活状态突出女性“新”的特点。丁玲在作品中强调女性由被动到主动的心理变化,反映现实中女性意识和思想的转变,这使得丁玲成为了20世纪30年代摩登女郎的“代言人”。但左翼男性作家对都市女性的叙述,也存在着物化女性的一面。以茅盾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写摩登女郎时,缺少赞美、欣赏的眼光,大多把它当作资本主义的恶果,抱着耽于繁华、有负革命的惭愧的心理。相反,新感觉作家塑造的摩登女郎具有绝对的开放性,是先进的、浪漫的,因此,摩登女郎在新感觉派作品当中更具有代表性。

3 两种创作手段:宏观谛视与意识流

同一座都市不同的感觉,根本原因在于表达主题的差异,而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的创作手段是呈现出其都市风格的直接原因。中国左翼文学界提倡运用“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进行创作,在《子夜》中就能看到明显的辩证唯物创作的痕迹。茅盾着力塑造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金融买办资本家赵伯韬两个人物,侧重描写都市经济生活,强调资本主义,表现出茅盾“封建主义经济必将被发展中的资本主义经济替代”的历史观。左翼作家热衷采用宏观的历史角度叙事,在作品中树立分明的阶级层次,强调政治、阶级观念。左翼作家赋予作品伟大的历史时代价值,要求作品反映时代特征,而左翼作家本身成为时代的见证者,总览全局。

  其次,茅盾对人物的描写充分运用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写作手法。他把人物置身于上海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环境中,主要建构了民族资本家和金融资本家两种对立形象。吴荪甫作为一个精明、能干、坚持的民族资本家,在特殊的经济环境中,渴望民族工业蓬勃发展。吴荪甫的性格具有鲜明的两重性,他既善良又心狠手辣;既开放,又专制独断,充满封建性。这样的环境下,吴荪甫的两重性格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反派人物赵伯韬是作品中的另一个典型人物,作为买办资本家,帮着帝国主义打击中国民族企业,奸横狡诈,成为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现代资本家的象征。在典型环境中建构典型人物,使上海当时社会环境和人物特点变得既有理论上的清晰又有人格层面的复杂。这是理论干预人物形象塑造的结果。

  左翼作家注重宏观判断,而新感觉派作家聚焦于微观描写。文学理论家派克认为文学家可以从三个视角来对城市进行描绘:“从上面,从街道水平上,从下面。”提及左翼作家的都市文学时,给人的感觉作家是“从上面”看,注重对城市的整体感知,站在一个高度对现代都市文明进行深刻的审视。而新感觉作家则是“内面化”的刻画,他们注重对文学本身美的刻画,关注上海现代化都市下人个体的表现,作者化身为漫步在20世纪30年代上海街头的一个画中人,贴近现代都市丽人的生活之中,体会其崭新的心理感受。

  新感觉派的作品在写法上显露着抽象的意识流。这种方法是新感觉派作家受西方现代派作家影响,借鉴它们意识流的写法,令人物的心理形成一种流动式的变化,注重细致的人物心理分析,表现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意识。《都市风景线》就是刘呐欧运用意识流进行创作的。《流》里有一段镜秋在街上走动的描写,其中场景突然变换,从繁华的现代都市场景切换到动物园的世界,让人不知所措。这种变换,实际上是从作者的感觉出发,用感觉来表现世界和表达内心情感。把充满摩登的人们转变成各种动物,“究竟是华丽的人还是自以为是的动物”,透露着刘呐鸥对上海都市的反思。

4 繁华背后的两种都市精神

左翼文学家以历史唯物论为理论基础,借文字表现现代社会,表达对社会审视后产生的思考和阶级观念。茅盾在《子夜》中,充分展现了罪恶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将繁华的上海看作是其阴谋。《子夜》强调现代都市文明对中国传统社会的灾难性冲击。茅盾以超越性的眼光看待上海现代化,完整全面的把握上海社会各个方面的现代化状态,以冷酷的语言揭露现代化对民族和乡土的巨大冲击,以批判为作品的主要基调。然而,他们却忽视了现代化都市给城市带来的新的生机。左翼作家很少肯定上海现代化对社会文化、科技、经济的发展和市民生活质量的提高,使作品仅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立场,缺少深度和新意。可以说,茅盾是继承左翼作家的风格,带着审视的眼光,创作出同时具有批判性和片面性的作品,出色中仍有不足。

  与左翼文学作家相比,新感觉作家则成为现代都市社会欲望的充分写照。新感觉作家全方面诠释上海都市的繁华,使上海都市的现代化、时尚化充分显现,显露出新感觉作家身处现代化都市的享受和沉醉,表达其对于现代化的接纳态度。同样是描写摩登女郎,茅盾和刘呐鸥都十分细腻,关注着摩登女郎的穿着、身材、长相等方面,但是,刘呐鸥却将摩登女郎当做天堂一样的极致诱惑。刘呐鸥把摩登女性的美和现代化揉在一起,向往美、热爱美,实则表达是对现代化的接受态度。

  其次,新感觉作家热衷于表现繁华的都市场景,刘呐鸥运用比喻的手法表现上海街头金碧辉煌:海底的沙滩、大动脉,表现城市建筑之广、大,这样的场景描写比比皆是,足见刘呐鸥对现代化的正面态度。新感觉作家还在作品中呈现出浓烈的异域风情,其原因是刘呐鸥、施蛰存等新感觉作家曾就读于震旦大学法文班,对西方情调极为欣赏,这种欣赏则转化为其作品中的西式特色。总的来说,《都市风景线》整体表现出一种朦胧、飘渺的美感,透露着新感觉作家之于上海现代化的开放的接受倾向,这是左翼文学和新感觉文学中造成城市印象差异的最关键的原因。然而,新感觉作家对都市的态度十分复杂。刘呐鸥感受到了城市现代化对人性心灵的冲击,人人精致,而无暇他顾。城市中人情被赤裸的金钱交易打败,扭曲的现代风俗和伦理,这些令新感觉作家深感不安。刘呐鸥如同《游戏》里的步青,表达对繁华都市的欲罢不能,这座城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给予新感觉作家幻想的外壳,但其内在却无法满足新感觉作家空虚的内心。

  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通过细致的观察,运用独具特色的创作手法,呈现出各自感受到的十里洋场,同中有异,绽放异彩,并将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以文字的形式外化。都市描写背后透露出三方面的特点:现代化的都市文化、别具一格的写作方式和流派继承的都市思考。左翼作家和新感觉作家在共同的时代潮流下传达出不同的都市感受,令20世纪30年代的繁华上海永远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中,同时将都市文学领入中国新文学中,使中国都市文学达到文学高峰。■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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