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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更氤别样韵——李义山诗风及延荫管窥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外文摘·艺术 热度: 10007
□刘宁/文

  李义山是晚唐诗作大家,其作品意境灵心善感,格调凄美朦胧,在唐代乃至古今诗坛都独树一帜,其诗风之别致、诗句之绮丽、诗魂之幽邃,备受推崇,影响深远,所谓“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

1 吟破刘郎原是梦——李义山诗之灵心气质

李义山乃晚唐诗作之大家,其家道中落,他自幼“悬头苦学”,腹有锦绣。大和三年(公元829年),李义山谒见河南尹、宣武节度使令狐楚,受聘幕府,执掌文案。开诚二年,令狐楚病逝。次年,李义山转投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王茂元招之为婿。令狐楚与王茂元分属牛李二党,自此两派党人均对李义山抱有成见,视之为异党。加之李义山秉性孤介,不合于众,因此一直沉沦微职,不见拔擢。二十余年间,辗转各州府,漂泊十余地,加之期间妻子亡故、子女离别,其心益加伤恸。李义山才情异禀,性情内敛,心思细腻,光阴荏苒、世态炎凉,均能撩拨其心弦,其悲悯之色,在其诗作中显见矣。

  李义山亦不寓于帷幄,彼诚心系天下,察察家国,其抒咏殿陛庙堂、苍生江湖之作不在少数。彼时州府藩镇割据、朝廷阉竖专权、苍生困苦、民不聊生等,诸如此类,均在李义山诗作中有所体现。

  李义山之咏史诗历来为后人所推崇,此类诗作多借古喻今,暗讽朝廷天子权贵。如皇帝求神访仙、希冀长生不老,更弃置贤能、荒废俊杰,李义山作《贾生》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此诗意在讽喻君王宜当识贤任能,不应凡事求问鬼神。又如《瑶池》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旨在讥刺帝王毕力求仙亦不能免于崩殂,其意益明矣。

  李义山诗作多深邃晦隐,后人难穷其意。如《富平少侯》诗:“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多年以降,与此诗之解纷芜,笔者窃以为此诗亦是咏史讽喻之作,讽喻者当是唐敬宗李湛。李湛年少继位、性情顽劣、政事荒唐,李义山作诗虽彰显讥刺,亦不乏劝谏。李湛不思勤政,一味贪图逸乐,后身死权阉之手,亦是自取祸事。

  李义山诸诗作中,无题诗为数不多却最为引人注目。无题诗多是爱情之作,言“无题”而题旨鲜明。在此举一例《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首联用语倒置,应是先见冷月,后思离人;颔联以喻相承,进写梦魇;颈联不转而写闺室,亦真亦幻;尾联看似写尽,但笔锋一转,更进一步,后世晏小山之词“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用笔递进,令读者心旌荡漾,与李义山此句笔力大同。

  李义山咏物诗亦多上乘之作,多托物喻慨,言物及人。如《流莺》诗:“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以流莺喻自己漂泊无依。此诗尚属隐晦,而《蝉》诗则更彰显:“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义山以其诗,抒达芹意,探窥深心,此亦是李唐王朝没落之时士人多有之风貌。

2 朦胧晦义浸肝脾——李义山诗之旷意幽邃

义山之前,韩孟、元白诗派在盛唐大行其道。至中晚唐,昌黎、乐天类诗作之意与士人之心渐行渐远。韩诗嶙怪雄奇,白诗平实少隐,难以将彼时士人细致敏感之心臆抒写至极致。之后,李长吉开瑰丽诡谲之诗风,唐诗渐显绮丽幽约之意境,且益发重心臆、重感怀。而李义山正是受此诗风之推助,更开创“绮密瑰妍”之美。

  李义山之抒情诗,情调幽美情思意绪之感,多其力求;其喻状之物多精巧。表意则幽微隐约,迂回曲折,情感叠加,幽深窈渺。其《春雨》诗:“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读此诗可见:“怅卧”“寥落”“意多违”之心思为一情境,寻访不遇、细雨独归为又一情境,隔空思念、念及凄苦为一情境,梦醒回味为又一情境。思绪往复回环,其景物更增黯淡迷惘,益加烘托诗意。

  唐代诗人若写心思感触,多探其深其广,力求可观可触,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如“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而李义山则着力抒写朦胧迷离,化实为虚。其意向或有所指,而所指为何又令人难以猜度,故而读其诗句,如隔纱看雾,恍惚缥缈。如著名诗作《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多年以来,后人对之反复探究,衍生出诸多解读。读此诗,其意象似画非画、似歌非歌,伤迷顿挫之情溢于言表。诗究竟达何意?首联与尾联隐约可见为追忆光阴荏苒,而颔联颈联则更描述四番象喻,且与锦瑟并无勾稽,读者思彼此之关联,则反复诵读,更觉诗句之晦隐难解。

  李义山诗之晦隐,多寓于其温润情感之中,令人读来可亲。故《锦瑟》虽晦涩,却家喻户晓,流传天下。而另一首诗《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与前者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人评价王摩诘之诗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缘于王摩诘亦工绘画。李义山之诗,多写景物,然赋景物以心臆情思,则所描述之景物益显灵性。如《隋宫》诗:“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虽为咏史,确如一幅宏阔之画卷,众人裁锦、锦帆高扬、随汴河水流而渐进,引人神思,思隋炀帝志向之高远、才情之倜傥、结局之凄楚、世事之沧桑。此间笔者更思唐末皮日休之《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鞭辟事理之深,绝不逊于李义山。

  诗词用典,如人被锦绣,李义山一向以用典见长,只是其所用典故深邃玄奥,佶屈聱牙,后人分外难解。李义山用典,往往不独是就典言事,而多是传递所思所感,多有旁骛,况且李义山一生坎坷多舛,于身边诸事之感多有葳蕤,故其用典益加“是幻是真”,给人以无限遐思。如《嫦娥》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服用灵药,成为月宫仙子,本是令人欣羡之事,然而月殿之内,寂寞清苦,反不及人间虽烦恼琐碎,却烟火升腾、天伦快乐,此所谓典故反用,虽写仙子,却赋予常人之心,令人读来并无隔障,更有多重解途。

  另有典故,虽不反用,却又旁意,如《梦泽》:“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 虚减宫厨为细腰。”写宫女减少膳食瘦得腰身,以求受宠于君王,更讽世人随风影从之态势。然更深思之,宫人身居宫中,若不得荣宠富贵,终是寂寞老去,“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较之前文之嫦娥,不过另一种寂寞而已。

  李诗之多义性与个中意象亦有相关。李义山心思沉荷,性情内敛,虽纤丝毫发亦能触动其心底。心之所触,辞之所达,谓之心象。发而为诗,则意象错综跳跃,不受拘泥,如“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其诗句飒沓跳跃,匪夷所思。然自心象读之,则是苦追未成幻化之象。

  李义山更有些诗作,虽为一时一事之所触动,然着力渲染心境,其内涵更远逾事理。《登乐游原》一向为千古绝唱,“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短短二十字,看似平淡无奇,读来却心潮难平。夕阳古苑映入历尽沧桑之人之眼底,更有“意不适”之忧闷,怎不令人思绪起伏!

3 凄清微度夜蓬山——李义山诗之别具一格

李义山亦是苦吟诗人,其所苦为何?乃是可以追求诗之美轮美奂。由于时事倾颓,世风绮靡,盛唐时之浑健豪阔、清朗飘逸之诗风确已渐少,李义山诗风之朦胧凄婉,自是别具一格。靡艳之风,起于六朝,于后世渗透颇深,然而李诗艳而不靡。李诗之艳,在于情无所依,心无所寄,身无所属,功无所成,遂为哀感叹惋。然自古以来之文学大家,多是身世多舛者,所谓“诗人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也。

  李义山之诗,辞藻绮丽,典故嶙峋,以艳丽通于浑融,自然流露出深远广博之大气候,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中亦属罕见。其所创之诗风,所开之意境,冠于晚唐更不寓于晚唐,足以睥睨古今,于中华文学史册中熠熠生辉。

  李义山擅长于写情,诗作中情爱之诗颇多,更穷究声律与对仗,此风实是源于六朝之时。然齐梁之诗重在描写舞榭歌台、娥眉盘髻,所谓“重声色而乏性情”也。李诗描写情爱,则侧重于心之灵通,以其深情绵邈将此类诗作推及新高。

  情自心生,李义山写情,则刻骨铭心,无从排遣,往往可望而不可求,“直教生死相许”,写情至深,看似写至极尽,然笔锋一转,又进一层,读来扼腕间亦有酣畅,其境界自在六朝诗之上矣。

  当年南朝梁武帝尝作《莫愁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后“莫愁”多见于李义山诗中,盖其喜悦,亦慕练儿皇帝之才情也。

  若论诗之不易索解,李义山则与大阮又有相似之处。然李义山主情,力求情之原状;大阮主理,以理入诗,以理生情,以情映理。大阮作诗,略形取神,往往不求完形具备而求其义理。魏晋以降而至六朝,诗作“声色大开”,状物无尽。李义山则取前人之长,以弥补大阮诗之虚化玄奥。

  后人言及七律,往往推崇老杜,以为写七律自然是宗老杜。李义山亦然,其研习老杜之古体与近体,通其浑成,而笔者观之,李义山之古体与七律殊不逊于老杜。李义山与老杜之通,在于其诗“秾丽当中,时有沉郁”。李义山与老杜,皆饱经沧桑、历尽波折,心底自有一股深结之沉潜郁气,出而为诗,诉诸笔端,自是有相似之处。若言及差异,杜诗似白头翁媪,徐徐道来;李诗如百劫伉俪,戚戚倾诉。老杜写世事,义山诉心事,加之李诗之美,美在幽怨缠惋,其七律较老杜之诗更为细腻。若言古诗,笔者以为李义山之《韩碑》与老杜之《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可为古诗双壁,用笔老道,雄浑厚重,一气呵成,鲜有出其右者。

  世人评价李长吉为“诗鬼”,不独誉其鬼才,亦言其诗风幽暗隐奥。李长吉僻性高才,恣意放浪,思绪不同于常人,其诗多是奇诡。且李长吉不愿受合格律之限制,其作品多古诗古风。李义山延其幽暗诗风,而用于律体。李长吉未及而立便身殂,其诗作终不免少年偏执心性;若寿及不惑,想来其诗风抑或渐生亮色,惜天不假年也!而李义山阅历较长吉更富,其诗作则渐出李长吉之辞诡凋敝,更显出温润纯熟。

  与李义山同时代之杜牧之,亦是才气纵横,与李义山并称“小李杜”。杜牧之承其祖父杜君卿《通典》之经世致用学问,殊欲建立功业、卓有作为,却也是郁郁不得志。其怀古诗可与李义山比肩,如其亦作《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叹古伤今,其意境自是酣畅淋漓。

  杜牧之擅七律、七绝,尤其七绝,备受推崇。彼与李义山同为晚唐七绝之圣手,只是义山深婉而牧之俊爽。至若后人言《清明》乃是宋人之作,伪托牧之之名而传于世,此系公案,笔者不敢妄加揣度。

4 更荫悱恻梦窗词——“词中李商隐”于义山境界之承

吴梦窗后于李义山四百年,终身辗转于权贵门下却不为仕途投机钻营,其性情清高独特,与李义山大同。

  吴梦窗毕生致力于填词,然而彼之生年晚于稼轩、白石,二人珠玉在前,映得吴梦窗略失光彩,其实吴梦窗之词,足以比肩稼轩白石之作也。其词境界亦梦亦幻,密丽深幽,被后人誉为“词中李商隐”。

  吴梦窗词之章法往往打破时空变换之次序,将不同时空之事、之景统摄于同一境地,抑或将虚实之景错综叠映,其意境往往出人意料。在此,笔者不得不引其长篇词作《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全词共有四阕,首阕言独居伤春,思绪自绣户而画船而吴宫;次阕写十年前之遇,“春宽梦窄”直将怅惘写至活灵活现;三阙写别后,“泪墨惨淡尘土”,伤恸之情无以复加;四阕写相思,更有期盼,余音缥缈。时空突变,情怀隐约闪烁,叙事交错穿插,来回跳荡,此法今人作小说多用,而梦窗用之,则超前多矣。

  吴梦窗填词,不寓于寻常思维,往往化虚为实,化实为虚,营造如梦如幻之境界。如《思佳客》词:“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词开篇自梦境而入实景,“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看似由柳知春,实则由春写心,用笔清丽,别有一番滋味。“愁自遣,酒孤斟”是直抒胸臆,为全词之凸处,且引出下面“一帘芳景”。末两句写景,看似未写尽,却又难再续写,此正是梦窗先生笔法高妙之处。

  梦窗词语言别致。所谓别致,其一是字句搭配不循常理,字随心动,如“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其二是字中蕴色彩,读来艳腴感极强,如“腻涨红波”“倩霞艳锦”;其三是字句灵动,如画入目,如“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西园日日扫林亭”。其密丽深幽之处,确是与李义山之诗有同工之意境。■

  引用

  [1] 栾贵明.全唐诗索引·李商隐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1.

  [2]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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