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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诗歌中的“冲淡”之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家名作 热度: 13441
张赛田

  纵观张岱一生的著作,其恬淡雅致的小品文往往让人称赞不绝,但张岱不仅是散文家,也是一名出色的诗人。他从小习诗,至壮及老未衰,年愈老而诗愈深细。曾云:“余少而学诗,迨壮迨老。”[1]。他的诗歌以古朴、凝重、奇崛为整体基调,同时又具有冲和清淡之风,其诗多选择朴素清淡而又意味深远的意象,蕴含着张岱淡泊虚静的心境,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论中“冲淡”的风格特点。

一、冲淡的解读

“冲淡”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它植根于中华文明丰厚的土壤之中,对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有重要的影响。先秦至魏晋时期,道家的虚静思想与佛家的破执、空寂自在思想为“冲淡”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唐代,“冲淡”作为一种审美风格初步成型。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将“冲淡”列为第二品,这足见司空图对其的认可与推崇,原文是:“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苒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2]其明确阐释了“冲淡”的内在意蕴和外在表现,并指导诗人创作“冲淡”诗歌时应有的精神状态。

  到了宋代,“冲淡”作为一种审美心胸发展到了顶峰,真正将冲淡诗风带入文坛的人是苏轼,他揭示了“冲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3]的本质。宋代以后,“冲淡”依旧是评判众多艺术种类的高端审美标准,“淡然无极而后美从之”[4]。“冲淡”之所以能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是因为它崇尚自然美、要求内容无功利性,推崇清新的文风,倡导豁达洒脱,这与社会历史发展是相吻合的。

  总而言之,“冲淡”诗风的基本特征概括而言是:质朴浅淡、恬淡宁静的自然意象是其外在表现形式,而深层蕴含着由恬淡的自然美与平和的人格美融合而成的“冲淡”美,从而使诗歌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而张岱的诗歌无论是外在表现形式还是深层意蕴,都充分体现了“冲淡”之风的美感。

二、张岱诗歌“冲淡”之风的表现

(一)选取具有“冰雪之气”的意象

张岱诗歌中的“冲淡”之风,一方面表现在其诗歌中选择的意象大多是恬淡宁静、质朴浅淡的自然意象。由于诗人有着超然物外、冲和自适的人格追求和心态,在面对自然物象时有着来自潜意识的偏爱和取舍,从而形成了专属于张岱的风格特色。

  张岱诗中出现得最多且最能代表诗人风格的是冰、雪、霜等意象,如“花擎八月雪,殻卸一江枫”(《独山菱》)、“冰气杂秋声,逼人起凛冽”(《雨洗中秋月倍明》)、“链傲团冰气,稜稜储雪情”(《山中冬月》)等等。“冰”“雪”字眼触目皆是,读时仿若真有一股泠泠逼人冰雪气扑面而来。张岱之所以在文中频繁使用“冰”“雪”,是因为“冰”“雪”等意象有着冰清玉洁而又清恬静谧的内在意蕴和朴素灵动的美感特征,这便引起了张岱内心深深的认同与共鸣。

  自然冰雪是最能体现张岱冰雪性情的意象,但“四时有几冰雪哉?”[5]虽然一年四季只有寒冷的冬季才会有冰雪,但具有冰雪之气的事物并不受季节限制。张岱在《琅嬛文集》中曾说道:“剑之有光芒,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冰雪之气)也。”[6]在众多自然意象中,张岱对月色也情有独钟,对月色的描绘也堪称精妙:“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三潭印月》)、“高柳荫长堤,疏疏漏残月。”(《断桥残雪》)、“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平湖秋月》)。可以看出,张岱笔下的月景呈现出一种悠远、澄净而又带有些许清冷,这也正是张岱所追求的冰雪之境。

(二)借自然意象传达主观情志

张岱诗歌中的“冲淡”之风,另一方面表现在对宁静质朴而又生机盎然的自然山水的描绘中,流露出淡泊虚静的人生态度,淡泊平和的人格之美与诗歌中所呈现的恬淡幽远。正如黄承吉认为“文辞或文章皆道之所生,因此世人之文辞也不必尽执仁义道德形迹之语,因此他指出‘但能措辞不诡于正则皆文耳,则其辞皆与天地为无穷耳’”[7]。

  张岱诗歌选取自然界中带有“清新之气”的意象,在幽清、淡远的境界中加以描述,传达其复杂的情感与内心体验。如《雨梅》:

  梅开不得时,乃与雨相值。梅意自孤危,威仪仍不来。

  我见敬畏生,不敢作凄恻。古人爱观梅,原重其骨格。

  色香不足论,所重唯洁白。濯濯见孤棱,反得雨之力。

  在雨亦复佳,不必为叹息。所以高士心,受妒不受惜。

  梅花虽经历风吹雨打、雨雪冰霜,但其始终坚守着高洁的品质。在雨雪中,梅花的刚劲和孤高更是凸显得淋漓尽致,兼具“冰雪之气”的清与刚。张岱用冰雪中的梅花暗喻高洁之士的刚强人格,在短短数语中刻画出坚韧的君子形象,让人深深地体会到“冰雪”之美。

  张岱也曾多次称赞兰花的香逸:“冷落溪山里,秋兰出故丛。意疏删不尽,态弱写难工”(《谢纬止斋头秋兰二首》)、“凉生知樾暗,香到识兰开”(《云林秘阁三首》)、“依稀箨粉解新篁,一茎秋兰初放蕊”(《曲中妓王月生》)。他称赞兰之“素心堪澹对”[8],常置一兰草于心中赏玩,喧嚷尘世之中,却能涤尘襟而生逸兴。又如“竹本无他意,孤疏风所生”(《竹月》),“义不受凡卉,人见其濯濯。但有千树梅,疏疏见卓荦”(《观山民所藏唐伯虎观梅图手卷》),自然流露了诗人自身的高洁清气、高情孤意。

  除了这些自然界中有生命力的植物外,张岱还写了很多咏石诗,如在《小蓬莱奔云石》中补缀奔云石:

  滇茶初着花,忽为风雨落。簇簇起波棱,层层界轮廓。

  如蝶缀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萝杂松楸,阴翳罩轻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箨。土绣鼎彝文,翡翠兼丹雘。

  雕琢真鬼工,仍然归浑朴。须得十年许,解衣恣盘礴。

  况遇主人贤,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吾语尔能诺。

  虽然乍看奔云石与前文的“冰雪”“夜月”“兰花”“梅花”等清新意象相去万里,但张岱笔下的奇石自有一股铮铮铁骨,这份坚定与冰雪清新之气一脉相承,同样也折射出张岱期望脱俗于凡尘的理想境界。

  张岱的主观情志完全融入大自然中,自然美与人格美融为一体,而这明净诗境也让人感受到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张岱在诗中大量运用冰雪等清新意象,并不仅仅是为了营造空寂清冷的意境,更多的是为了突出自己的人生态度和毕生追求。张岱选择的大多是“秋兰”“疏风”“明月”“空山”“清泉”“雨梅”等恬淡朴素的物象,用不加雕琢的白描手法,点染出悠远恬淡、意味深长的意境,体现出张岱理想中的精神世界。

三、张岱“冲淡”诗风形成的原因

(一)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

明万历二十五年,张岱出生于浙江绍兴城内一个累世显宦之家。他曾言:“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情伺我侧,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9]在这样一个养尊处优、奴仆成群的名门之家,家中长辈都是社会上层的风雅人物,张岱所交往的子弟也都来自豪门世家。

  但张岱与一般纨绔子弟又有不同,他并不是沉溺于奢华生活而醉生梦死、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他自觉接受了长辈们的文化熏陶,对文学、史学、艺术等领域都有自己的追求。正如他晚年时回忆:“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10]可以看出张岱的爱好之广,并且能看出张岱的文化艺术追求并非是低俗浪荡的浅层娱乐,而是有着高尚审美情趣在其中。

  崇祯十七年(1644年),清兵入关,崇祯皇帝自缢,清军的铁蹄踏碎了明王朝的防线,也踏破了晚明文人的黄粱美梦。张岱在艰难选择后踏上了既不投降也不殉节的在野遗民之路,他担着残书文稿,携一子一奴背井离乡,逃入深山,开始了清苦艰辛的遗民生活。正如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所言:“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11]

  张岱的一生以甲申之变为界划分为两个阶段,前半生是阅尽繁华、生活惬意的纨绔子弟,后半生则是历经国破家亡、穷困潦倒的遗民孤孑。张岱虽是迫于时势遁入深山,但这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却也提升了张岱在诗歌创作时的思想境界,他选择走进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来规避世俗的烦恼,并追求娴静淡远的审美情趣,这也使其文风向“冲淡”靠拢。

(二)佛教和道教的影响

“冲淡”诗风与道教及佛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冲淡”起源于道家的冲和思想,到唐代又与佛教思想交融,有了新的发展。

  张岱出生在崇信佛教的家庭中,张岱有不少族人友僧亲佛,与佛教有很深的渊源。曾祖父张元忭与晚明佛教四大师之首的云栖袾宏有着密切的交往。祖父张汝霖是一位居士,以其面相与绍兴大能仁寺住僧无漏相像,并且身边有难以解释的奇怪现象出现,所以当时人相传张汝霖是“无漏后身”。张岱外祖父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在绍兴曹山庵处设有放生池,经营三十多年,放生几近百千万生命[12]。张岱的母亲陶宜人也信佛,哺育张岱时经常口诵《白衣观音经》,张岱在晚年时还时常听到母亲的诵经声。他在《白衣大士赞》中写道:“胞里闻经八十一祀。一闻母声,一见我母。振海潮音,如雷灌耳。”[13]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张岱对佛教始终怀有一种独特的亲近与好感,虽然他并不是佛教忠实的追随者,但佛教对他的影响却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在统治者与世人的趋奉下,道教的思想对当时的社会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张岱虽然亲近佛教,但在崇信道教的社会背景下必然会受到道教的影响。

  综上可知,张岱的思想是有着佛教和道教共同基础的,这就为张岱“冲淡”诗风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三)继承魏晋文人的优秀传统

魏晋士人所处的社会环境险恶,然而他们却喜好清淡,纵情山水,憧憬着安静美好的理想田园世界,这是形成“冲淡”之风的一个重要原因。张岱继承了魏晋文人“冲淡”之风的传统,并深受陶渊明诗风的影响。从张岱的诗歌里能够很明显地看到陶诗的影子。

  张岱和陶渊明的初衷源于对陶渊明风雅的追慕。张岱出生于官宦之家,人生的前半阶段潇洒肆意、风流自在,陶渊明对此时的张岱来说是娱情娱性的榜样。张岱的《述史十四章》中《陶靖节》曾记载:“有晋高士,柴桑陶潜。荷锄带月,植杖听泉。瓶则缺粟,琴亦无弦。诏客且去,我醉欲眠。”此处就能明显看出陶渊明的风雅及张岱对其的仰慕之心。

  而后现实境遇的急转直下使张岱将陶渊明作为人格坚守的重要支撑。顺治三年(1646年),张岱迫于时局开启了困窘的隐居生活。生活的贫穷和精神的不平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陶渊明,故以陶诗自我勉励。《和陶贫士七首》是张岱在生活贫困交加之际向陶渊明精神学习的典型作品,陶渊明君子固穷的品质坚定无疑地支撑住了张岱摇摇欲坠的精神。

  山中无俗事,粗粝可充饥。涧下青荠嫩,坡前笋蕨肥。

  不藉松为饭,无劳薜作衣。兰亭去感慨,彭泽无伤悲。

  不求今日是,不知昔日非。孤藤悬夜壑,四大空如遗。

  一念既不住,万念复何归?自到移情处,成连安足师?

  (张岱《和有会而作》)

  张岱此诗意在抒发田园生活的悠然闲适以及自我豁达开朗的思想境界。“不求今日是,不知昔日非”改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张岱想要表明一种告别尘途、回归自然的选择,而且引用佛教“四大空如遗”的思想来消解外部世界的空寂孤苦,以此来获取内心的平静。

(四)社会思潮的影响

自明万历年以后,明朝诗坛大都推崇平淡的诗风,晚明文人追崇性灵、率真、适性,这和晚明文坛自然尚真、标举性灵的文化思潮相关。袁宏道曾说:“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14]陶渊明的诗是公认的平淡的极致,如果想追求平淡的诗风,那么必然以陶诗为准:“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15]由于受社会思潮和陶渊明的影响,张岱的诗歌自然也充斥着淡然之气,如“秋空恒澹澹,水气相往还”(《竹月》)、“一痕淡秋水,春风不能吹”(《眉眼细分明》)、“真意言词尽,淡妆脂粉无”(《西湖》)。张岱欣赏的是轻描淡写、脂粉褪去的真实,其中却也蕴藏着辽阔渺远的意境与情趣。

  综上所述,张岱的诗歌表现出空灵净秀的“冲淡美”,言辞虽古质朴素,却饱含着恬淡幽远的自然美以及平和淡泊的人格美,也折射出张岱期待远离尘世,归居于大自然的美好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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