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寓情于景,画面感突出,在画面的构成中,曲线为重要的构图元素,也是重要的审美对象,以其特殊的审美属性反映着唐代诗人特定的情感,是唐诗中最具表现力和感染力的符号。
一、曲线的审美意蕴
曲线被公认为是所有线条中最具艺术感的线条,它优美、柔和、灵动、多变,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欣赏者的视线跟着曲线变化而移动,感官和心理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所以,其为艺术家所青睐。曲线自身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由曲线构成的图形往往被认为是最美的图形,“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可以依据不同的标准对曲线进行分类:依据弧度的大小进行分类,可分为微曲、弯曲和卷曲,甚至是半圆及整圆的轮廓线条;根据是否合乎既定的规则分为规则的曲线和不规则的曲线,规则的曲线如波状线、蛇形线等,不规则的曲线常出现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如张旭、怀素的草书,吴道子的绘画等,不规则曲线能够彰显艺术家狂野不羁的个性;曲线还可以分为封闭型的曲线和敞开型的曲线,封闭型的曲线为各种圆的轮廓线条,敞开型的曲线具有无限延展的特性。作为形式美的重要元素之一,曲线具有自身独立的审美价值,它是有意味的形式,与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密切相关,所以,即便将曲线从与之密切相关的实物或实物的实用功能和属性中抽离出来,它所蕴含的特定的指向意义及情感也不会消失,这源于人类的原初性集体记忆,人类早期生产或生活的印记因为集体无意识的传承深深地烙印在人的内心深处,一旦相似的场景或境遇再现,这种古老的记忆就会被激活、唤醒,基于这一要点,曲线在被艺术家运用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单一的线条存在,而是饱含意蕴和情味的意象载体,既抽象又具象,既独立又和其他相关要素紧密结合在一起。
同时,曲线柔和、优美的特性又和中华文化中贵阴、尚柔的审美特性高度契合,艺术家对天、地、人三个维度的审美对象进行审美观照时,倾向于以曲线为艺术符号对那些具有阴柔之美的物象进行艺术加工和处理:天之象,如弦月,在诗人笔下,是用曲线或曲线的轮廓来勾描形容的。无论是月如钩、月如弓还是月如眉等,均是在用曲线的弧度来形容弦月之弯弯;地之纹,无论是河流的走向、水纹的变化,还是动植物的脉络等,诗人也经常用曲线来形容,如水之纹的涟漪之象,是以圆弧线的形式扩散开来,又如诗歌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柳树的外在表征,多呈现为线性之美,柳枝随风摇曳当空舞出的弧度、柳叶似眉的样貌及柳丝的轻柔绵软均呈现出曲线美。再如植物意象菟丝,其卷曲寄生的特性在诗歌中被赋予了特别的审美情蕴。人既是审美主体,也可以被视作审美对象,特别是女性,女性婀娜的身姿、轻盈的动作、面部柔软起伏的动感尤其是两道弯弯的眉毛,尤其适合用曲线加以描摹。
无论是审美客体的外在表征还是内在意蕴,在用曲线之笔去勾勒描画的时候,都会呈现出特殊的美感,所以,曲线成为艺术家特别青睐的线条。这在唐诗中有丰富的表现。
二、唐诗中曲线美的类别呈现
唐诗的审美对象包罗万象,着眼于呈现审美对象的曲线之美,需要依据一定的逻辑线索对其进行梳理并分类。本文从《文心雕龙》之《原道》篇中得到启发,从天、地、人三个维度对唐诗中的曲线之美进行归纳、分类:“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刘勰为人文的起源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天文、地文、人文,宇宙间的万物皆以文来彰显自身,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动物植物以及人,无一例外。对唐诗中的曲线美客体进行审美观照,可以按照天象、地纹、人这三个维度展开。本文抛举出月意象、柳意象及眉意象对这三类进行个案分析。(一)天象的曲线之美—弦月意象例举
月亮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经典意象,最能寄寓人复杂的情感、思绪,弦月意象为月意象的一种,因其轮廓线条为曲线状,所以诗歌中常以如钩、如弓、如眉等字眼对其加以形容或指代。唐诗中有关于弦月意象的充分描写,列举如下,以窥一斑。卢仝《新月》:“仙宫云箔卷,露出玉帘钩。”李商隐《代赠二首》:“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胡令能《王昭君》:“ 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姚合《句》:“皎洁钩高挂,玲珑影落寮。”孟郊《古意》:“玉钩不亏缺,青丝无断绝。”骆宾王《玩初月》:“ 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唐求《邛州水亭夜宴送顾非熊之官》:“不堪分袂后,残月正如钩。”李贺《七夕》:“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白居易《三月三日》:“指点楼南玩新月,玉钩素手两纤纤。”李群玉《初月二首》:“云间龙爪落,帘上玉钩明。”杜光庭《初月》:“照物不能长似镜,当天多是曲如钩。”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崔道融《秋霁》:“夜来江上如钩月,时有惊鱼掷浪声。”方干《新月》:“入夜天西见,蛾眉冷素光。” 岑参《夜过盘石隔河望永乐寄闺中效齐梁体》:“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王涯《秋思赠远二首》:“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二)地纹的曲线之美—柳意象例举
柳的婀娜多姿是曲线美的典范,摇曳的柳枝、轻软的柳丝常随风摇曳,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柳叶的形状也颇具曲线的美感。唐诗中着眼于柳之曲线美的名篇佳句频出,如徐夤《柳》:“漠漠金条引线微,年年先翠报春归。”许景先《折柳篇》:“春色东来度渭桥,青门垂柳百千条。”雍陶《天津桥望春》:“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戴叔伦《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闺妾断肠时。”孟郊《古离别》:“杨柳织别愁,千条万条丝。”雍裕之《江边柳》:“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戴叔伦《赋得长亭柳》:“雨搓金缕细,烟袅翠丝柔。”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御陌青门拂地垂,千条金缕万条丝。”崔道融《杨柳枝词》:“应须唤作风流线,系得东西南北人。”李商隐的《谑柳》:“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
(三)人的曲线之美—眉意象例举
唐代女子的眉形样式繁多,“有柳叶眉、月眉、阔眉、蛾眉、远山眉、青黛眉、八字眉、啼眉、桂叶眉等”。其中大部分眉形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曲线美的表征,最典型的是柳叶眉和蛾眉,唐诗对此多有关注。柳叶眉,顾名思义,眉形状似柳叶,两头尖细,中间比较宽,眉形细长、柔和。唐代诗歌中,对柳叶眉的描写诗句数量繁多,如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张祜《爱妾换马》中的“休怜柳叶双眉翠”,韦庄《女冠子》中的“频低柳叶眉”,陈子良《新成安乐宫》中的“柳叶来眉上”及徐贤妃《赋得北方有佳人》中的“柳叶眉间发”……
蛾眉,顾名思义,因眉形似蚕蛾触须而得名,蛾眉细长而弯曲。唐诗中有关于蛾眉的丰富描写,如张祜《集灵台二首》:“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白《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元稹《恨妆成》:“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武元衡《春日偶作》:“美人歌白苎,万恨在蛾眉。”曹邺《四怨三愁五情诗十二首·其三怨》:“短鬟一如螓,长眉一如蛾。”白居易《妇人苦》:“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
三、唐诗中曲线美的意蕴
(一)天象的曲线美意蕴—月意象分析
唐诗中的弦月意象,以柔和朦胧之色,纤巧、曲弯之态精准、高妙地传达着诗人内心深处深邃、细腻、曲婉的情感。诗人笔下,弦月既是夜空中的丽天之象,具有独特的审美属性,引发诗人的喜爱、赞美之情,又是诗人倾吐寂寞相思之苦、渲染离愁别绪的艺术符号。第一,抒发喜月、赞月之情。崔道融《秋霁》:“夜来江上如钩月,时有惊鱼掷浪声。”秋雨过后,夜空朗朗,一弯如钩之月挂在天边,鱼儿见月,疑是钓钩,逐浪而逃。其构思精巧,别出心裁。月夜的空明、寂静因此被打破,一静一动为诗歌平添了生气和情趣。方干《新月》:“入夜天西见,蛾眉冷素光。潭鱼惊掉落,云雁怯弓张。”此诗与崔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弯新月,如眉、如钩又如弓,惊吓了潭中游鱼与云中飞雁,月夜瞬间因此有了生气,诗歌顿显逸趣横生。白居易《暮江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如弓之月是九月的天空中最摄人心魄的一笔勾描,月色之下,露水如珍珠般璀璨晶莹,月儿的弯弯、月色的柔和与露珠的精巧、浑圆,露水的寒凉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经典的秋夜月景图,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绘图手笔的神奇,如此静谧和谐的夜色下,诗人沉醉于这番美景中,欣悦之情溢于言表。白居易《三月三日》:“指点楼南玩新月,玉钩素手两纤纤。”其中关于上巳节场景的描绘,最终以跳着柘枝舞的美人的纤纤素手与如弯弯蛾眉的上弦月的交相辉映的美丽画面结尾,月色、美人,天上、人间,令人浮想联翩,赞叹不已。
第二,借月寄寓相思、离别之苦。弦月当空,月色朦胧,最能将人引入迷离恍惚中,引发人无限的想象与追思,牵动诗人的情丝。王涯《秋思赠远二首》:“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雁书难寄,音讯难传,只能遥望蛾眉之月,将思念寄出。李商隐《代赠二首》:“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如钩之月不仅烘托了环境的寂寞和凄清,还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月的残缺不全,象征着有情人不得团圆。孟郊《古意》:“玉钩不亏缺,青丝无断绝。”诗人笔下的女子手捻青丝线,绣为白芙蓉,意欲寄给征人,却无从寄出,注定是一件完不成的绣品,可女子迟迟放不下手中的青丝线,缕缕青丝线正是女子内心难以割舍断的脉脉情丝。在寂寥苦闷的长夜,女子倾吐心事于天边的那弯钩月,借其遥寄深情,视其为可以读懂心声的精神伴侣。
(二)地纹的曲线美意蕴—柳意象分析
柳意象之所以深受唐代诗人青睐,于诗歌中被反复吟咏,是因为柳的外在风姿高度契合了诗人复杂深邃的情感,形成了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柳纤柔、婉曲,柳条、柳叶、柳丝皆呈现出曲线的风姿,柳的摇曳轻摆使得诗人“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唐诗中的柳作为审美客体,寄寓了诗人深沉、多元的情感意蕴。第一,诗人不惜笔墨集中描写柳的天然风姿,感叹柳的美好以及造物的神奇,表达对柳的喜爱、赞美之情。李绅《忆春日曲江宴后许至芙蓉园》:“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柳树的成行排列呈现出一种有气势的、规整的美感。徐夤《柳》:“漠漠金条引线微,年年先翠报春归。”如金线的柳丝当空舞动,挥洒出报春的信号,成为报春的最早的使者。雍陶《天津桥望春》:“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柳丝如烟,轻拂斜岸,与春江绿水、天边红霞相映成趣,共同组合为一幅旖旎醉人、清新自然的春光图,春色撩人莫过于此。上述诗人笔下的柳,枝条摇曳,芽苞软嫩,柳丝轻柔,风姿动人,引发了诗人由衷的喜爱和赞美之情。
第二,诗人借柳来咏叹离别之情,离别时各种复杂的心境和意绪都可以通过摇曳的柳枝、纤曲如眉的柳叶、轻柔软滑的柳丝来表达,柳往往被视作牵系离别者与送行者的情感纽带,彼此的情丝被柳牵绕扭结的时候,离别之情往往被演绎得深婉动人,柳因此成为诗人表达离情别绪的惯用审美符号。戴叔伦《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孟郊《古离别》:“杨柳织别愁,千条万条丝。”两首诗皆以一“织”字生动别致地道出了柳暗含的离愁别绪,离人的愁绪与断肠之苦被巧妙地嵌进了情意绵绵的柳丝中。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御陌青门拂地垂,千条金缕万条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诗人要将“千条金缕万条丝”绾成“同心结”,系住有情人,寄托难舍难分的别离深情。雍裕之《江边柳》:“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诗人匠心独运,将柳丝视作能够牵系郎船的绳带,柳丝轻柔易折,自然难以系住将要远行的郎船,离别在即,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呈现于眼前,但诗人将满腹深情注入柳丝中,使得这绵绵柳丝仿佛具有神奇的力量,给送别者带来了一丝美好幻想和强烈的希冀,于此这份深情被传达得巧妙、动人。
(三)人的曲线美意蕴—眉意象分析
唐诗中,女性的两道娟娟弯眉在表达心境、传达情感时最有感染力,女性的画眉之举最为动人、最有深意,女性的画眉完成了对自我外在与内在的双重梳理和妆扮,具有重要的隐喻意义。唐代女性的所有眉型中,柳叶眉和蛾眉是最经典的两款眉型,无论唐代社会的审美风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两款眉型都未曾在女性的妆容宴中缺席过。无论是柳叶眉的形如柳叶,还是蛾眉的形如蚕蛾的触须,都呈现出曲线美的意蕴。白居易经典名篇《长恨歌》形容杨玉环的国色天香时说“芙蓉如面柳如眉”,将杨贵妃的天姿国色勾画得灵动、妩媚。张祜《爱妾换马》中的“休怜柳叶双眉翠”、韦庄《女冠子》中的“频低柳叶眉”、陈子良《新成安乐宫》中的“柳叶来眉上”皆道出了柳叶眉赋予女性的经典美感,女子的眼角风情悉堆于两弯纤眉间,柔媚清秀的气韵呼之欲出。
张祜《集灵台二首》:“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虢国夫人天生丽质,不屑于庸脂俗粉的打扮,但唯独要“淡扫蛾眉”一番,蛾眉淡扫使得虢国夫人的美多了一份灵动和典雅,乃点睛之笔。元稹《恨妆成》:“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通过反衬的手法来表达女子的恨与缘,女子的怨恨与孤独往往是与其在梳妆镜前打扮用时的长短与妆容的精致程度成正比的,打扮越是精心、妆容越是精致、蛾眉描画得越是悉心,失望就越痛彻心扉。李白《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将女子的痴心怨情通过蛾眉颦蹙这一经典动作传神地表达出来,蹙眉这一动作极富表现力,也最具感染力,怨之深浅、情之浓淡因此被表现得透彻精深。白居易的《妇人苦》:“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将妇人的苦定格在女性细心扫蛾眉的动作中,凝固成女性最经典的动作瞬间。由此可见,唐代女性精心扫眉的背后潜隐的是女性细腻、婉曲的深情以及她们对自身命运幽幽的叹息,荣宠也好,失意也罢,女性的命运总隐隐地有一种不确定性,冥冥中会感受到欢娱的短暂,女性的命运底色上总是会罩上一层凉薄色彩,或是淡淡的哀愁,或是浓浓的悲凉。
弯曲纤柔的女性之眉的勾描,是唐诗关于女性描写的极富深意的一笔,女性借助于眉黛勾勒出的不仅仅是两弯微曲的线条,更是在勾描风韵、梳理心绪、表达情感。
唐诗中灵动、飘逸的曲线为“有意味的形式”,彰显了唐诗的意蕴深厚、情深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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