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三十三章所涉“情”字多达六十余处,其中内篇十九处,学界普遍认为内篇为庄子所著,外杂篇是否为庄子亲作,学界意见不一,但关于“庄子之情”的论述,外杂篇的思想倾向多与内篇相合,可以说是庄子内篇思想的补充和阐释,所以庄子之情的探讨,将三十三篇作为整体考察。考察庄子之情约有四义:其一为情感,二为情实,三通“诚”,四通“性”。而其中,情感作为庄子人性论的重要内容备受关注。
庄文关于“情”的直接讨论出现在《德充符》篇庄子与惠子的辩论中。惠子误认为庄子所说的无情是没有情感,在他看来,情感是人的本质属性。庄子否定了惠子的观点,他认为人具有道和天所赋予的容貌和形体,自然是人,并进一步阐述道,他所说的无情是“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由此可见,庄子所说的“无情”并非没有情,而是不以好恶缘虑之情扰乱内心,应当顺其自然,不可用人为的力量去增益。清代学者胡文英曾在《庄子独见·庄子总论》中谈到庄子最为深情,他把屈原和庄子对比,认为屈原的哀怨仅仅局限在一时一地,而庄子的哀怨则是超越时空的、永恒的。因此,在他看来,庄子的哀怨之情、用世之情远胜于屈原,庄子不仅有情,而且最是深情,可谓“一往情深”。概而论之,庄子之情即是真性、真情,此情为天之所赋,是人与生俱来的本真之情,是谓“天情”。
一、“天情”释义
《荀子·天论》中说:“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谓之天情。”臧,可以训为“藏”,是说诸如好恶喜怒哀乐等情感是天生的,是上天之所赋予人的,它潜藏于人的本然之性中,外物感发,引起内心的波动,潜藏的情感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就表现出人的感情了。荀子提出了“天情”的概念,认为“天情”即是人天生的情感。庄文里面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天情”,但其在《养生主》中言及“遁天倍情”之说,认为逃遁天理,是忘记了天之所赋,他倡导循天应情,从天情角度要求人顺时而生、顺时而死,如此安时处顺,哀乐的情绪便不会搅扰内心。郭庆藩在《庄子集释》中论述道:“天情即是禀之自然,自有定分,何须分外添足人情?”在庄文里,“天”往往和“道”处于一个层级,它不仅仅指向的是自然实体,还象征着自然,同时也具有自然法则的含义。《秋水》篇曾涉及天人之辩,“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这里的“天”即是天然,它指向的是事物的本真、本性,对于人而言,“天”即是指人的内在本性;而从另外一个方面讲,天直接与人的行为方式相联系,庄子谈道“无为为之之谓天”,所谓“无为为之”也就是非有意而为,顺乎自然即为天。如此,天情也被赋予两层含义:其一,天情即为事物的本然之情,真情;其二,天情包含非有意而为,顺乎自然的一种行为方式。
二、“天情”的彰显:率性任情
庄子率性任情,终其一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实践着他所标榜的“天情”。(一)长歌当哭,至亲之情
庄子之情首先该叙及的便是庄子之亲情。妻子离世,他因鼓盆而歌受到惠子的批评,他反驳惠子,妻子的离去,如何不哀伤,可是细想生命的道理,人原本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没有气息,在恍惚若有若无之间,才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命,又变化到死亡,生来死往的变化如同春夏秋冬的运行一样,这全是因自然的变化,是无可奈何的,既然哀伤无益,何不安之若素呢?显然,庄子就是这么做的。鼓盆而歌亦是长歌当哭,以此来送别辛劳的妻子,虽不合于当时的礼法,却是庄子真性情的体现,相比虚伪礼法下的只注重形式上的丧礼,而忽略最根本的真情,那要真实得多。(二)高山流水,莫逆之交
惠施是庄子的辩友,也是真正意义上庄子唯一的朋友,二人行事不同,所持哲学观点各异,却相投契,惠子死后,庄子送葬,经过惠子之墓,对跟从的人讲了一个故事:“郢地有个人,鼻尖上抹了一点白灰,如同蝇翼一样,让匠石砍下来,匠石挥动着斧头呼呼作响,任手砍削,白灰削净,鼻子却一点没有损伤,而郢人仍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宋元君听说此事,让匠石表演,匠石表示,他的合作对象郢人死了以后,他再也做不到了。”庄子借郢人与匠石的故事表达了对惠子深切的思念。惠子离世,庄子感叹失去知己,再也没有哲学上的辩友,可谓千古知音。正如《淮南子·修物训》所言及的,钟子期死,伯牙认为知音难寻,毁琴断弦,以不复鸣琴来悼念子期;惠施死,庄子以为再无默契辩友,以不复言来悼念惠施。(三)齐物逍遥,永恒家园
庄文开篇《逍遥游》提出,欲达逍遥者,必系无所待,能与自然泯和为一,即是“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者为友”,便无往而不逍遥。《齐物论》无论是齐物之论,还是齐“物论”,都旨在消解事物的纷纭不齐,平衡世间的言语明相,终万殊归于一本。无论齐物还是逍遥,庄子都想让我们突出以自我为中心,摆脱名利的束缚,臻于绝对自由之境,而这个绝对自由之境也就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此外,《养生主》申明养生之道;《人间世》讲处世之理;《德充符》倡导“德充于中而符应于外”;《大宗师》者,以道为师;《应帝王》可谓庄子的政治理想,应帝王,应为帝王,如何才应为帝王,配为帝王。由此,庄子内七篇有着明显的用世之情,有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三、“天情”的丧失:以人灭天
庄子《德充符》论述道:“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此处“无人之情”,成疏作“无是非之情虑”,陈鼓应先生译作“没有人的偏情”,所谓的“偏情”即是流俗之情、是非之情,也可称作“伪情”,这种情为人世间的是非所侵扰,增益了过多的人情,不能体道忘我,凡人滞于此情,即是丧失了“天情”,哀乐的情绪便会侵扰其内心,使其忍受倒悬之苦。为此,庄子提倡“无以人灭天,是为返其真”,强调人类不要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去框架万物天地,让天地万物复归自然本真的天性。无论是《秋水》还是《大宗师》,庄子一再提出“返其真”,可见庄子的天情首要倡导的便是万物持守天真的本性,对于人而言便是依照本真之性去生活;从另一个层面讲,天情便是倡导“无为为之”的一种行为方式,扬弃目的性。庄子在论述“至人”的行为时,谈到至人与常人一样身处人间,不因人间的利害而相互触犯,不与人做怪诞之事,不谋划什么,不与人去做什么,自然前往,浑然无知而返。接着论述道:“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所谓“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便是不知要做什么,不知要走向何方,这便是一种扬弃目的的行为方式。
四、“天情”的复归与超越:体道反情
庄子在《大宗师》中提出“道情”的观念,他认为道是真实有信验的,却又是寂寞无为的;可以寄言诠理,传授于人,却不能落于实物,在现实中是难以捕捉和把握的,所谓:“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事实上,道情就是一种与道冥合,最终“体道”的状态,其外在是一种槁木的形象,内在是一种寂寞无情的状态,任自然而忘是非,体中独任天真,庄子笔下的真人、至人、神人等得道者都达到了道情的境界。道情看似寂寞无情,其实际却是“天情”的复归与超越。人通过“虚己”“心斋”的修道方法,使心灵宁静空明,耳目内通而无心机,复归于“天情”,最终体悟绝对的道,而达到道情的境界。《徐无鬼》提出“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所谓“胸中之诚”,便是内心的真诚、真情,通过修养内心的真情,顺应天地自然而不搅扰他物,如此,“情”可复归,进而“体道”,并通过体道、悟道、修道的方式最终达到道情的境界。五、结论
道是无情却有情,庄子重情,其情是真情、至情,此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本真之情,为天之所赋,是谓“天情”。庄子率性任情,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实践着他所标榜的“天情”,庄子反对“以人灭天”,痛惜“天情”的丧失,倡导体道反情,呼吁“天情”的复归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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