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洁

　　古往今来，在繁复的社会生活中，人际交往是人们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之一，舞蹈作为具有传情达意功能的艺术门类中的一种，必然能够成为人际交往的重要方式，交谊舞顺应着人们的精神需求孕育而生。说起交谊舞，人们的脑海中可能会立马浮现出西方的交谊舞，如华尔兹、恰恰等，这些交谊舞曾风靡于世界各地，在明清之际也曾传入中国境内，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接受与喜爱。然而具有独特艺术性的“以舞相属”——中国古老的交谊舞，几乎被人们遗忘在脑后，无人问津。

一、“以舞相属”的表演形式与功能

“以舞相属”首次被准确描述是在司马迁所撰写的《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武帝时期）中：“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此史料记载中虽未完整地出现“以舞相属”这个名词，但是从文字内容来看，本质上其实是相同的。因此我们可得知，最迟至汉代，“以舞相属”这种舞蹈形式已经流行于酒宴生活中。

（一）“以舞相属”的表演形式

“自起舞”与“以舞相属”这两种舞蹈艺术形式是古时宴饮生活中最常进行的娱乐活动，它们集娱乐性与礼仪性于一体。“自起舞”起源较早，且运用极为广泛，其基本表演形式较为简单朴实，大多为主人自发表达内心强烈且真挚的情感，其他宾客大可不必以舞还礼，这是一种自娱、娱人的艺术形式，后来我们将其称为“即兴起舞”。“以舞相属”与“自起舞”相比较，虽都是在宴饮时表演的礼仪性舞蹈，但其表演形式还是大有不同。

　　“以舞相属”强调的是“属”。“属”，在语言学中的解释为“专注、倾注”或“劝、邀” ；百度百科上给出的解释则更为全面，有五种释义：①连缀、连接；②（意志）集中于一点；③古同“嘱”，嘱咐、嘱托；④倾注，引申为劝酒；⑤恰好遇到。 把这些综合起来看，我们可大致得知“以舞相属”中的“属”有在酒宴中敬酒、劝酒的意思，还有以舞蹈来连接彼此，拉近主人和各宾客之间的距离，或嘱托自身的政治愿望等。

　　在汉魏之时，“以舞相属”的形式相比较于其他表演性舞蹈来说是比较简单的，其基本表演形式为：一人（主人或宾客，一般为主人先自发起舞）先主动起舞，结束后相属于后一人，后者应立即起舞以回报，一人接一人，循环往复，直至尽兴。起舞时的姿态、动作都需符合规范，如当转不转，则是不符当时的礼仪，主人可能会迁怒于此人，以致带来严重后果，更有甚者用此项社交活动来审视自己的社会地位。

（二）汉画像石、砖中的表演场面

舞蹈是一门将视、听、动觉集为一体的综合性艺术形式，记录方法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文字性的记录，包括纯文字的描述、舞蹈专业术语以及舞谱等；另一种则是比较形象直观的记录，比如图片、影像等，这些记录方法都各有优缺点。在汉代，各艺术家拿起小刀，利用石刻线条记录下了汉代舞蹈的精彩场面。现如今被挖掘出来的汉代舞蹈画像石、砖已近五百块，在我国舞蹈研究方面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下文将对汉画像砖中遗存的“以舞相属”的表演场面进行复现并加以分析，使人更加直观形象地认识这一舞蹈形式。

　　“以舞相属”画像砖出土于四川彭县，刻画的是酒宴上舞蹈活动的场面。我们可以看到画像中两位舞人正举袖而舞，左边的舞人一手袖半举在空中，另一手袖往右边舞人的面前伸去，两腿膝盖微微弯曲，像是在邀请右边的舞人起舞，而右边的舞人缓缓从席位中站起，右手手袖微抬像是在回应左边舞人的邀请，准备以舞回报。这两位舞人的身后都各站了一人拿着蒲扇，为他们纳凉，可想而知这两位舞人并不是专门表演乐舞供宾客娱乐的乐舞艺人，看身份他们应该是被邀请参加酒宴的宾客，而这两位宾客相邀起舞的场面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舞相属”的经典场面。

　　乐舞画像砖出土于四川成都，与“以舞相属”画像砖的场面类似。画像中间摆着鼓、樽、杯等，似宴饮生活的场面，左上方坐着两人，其中一人鼓瑟，另一人像是在扶耳作歌，右上坐着两人像是在边交谈近来趣事边欣赏着乐舞。下方有两人正在跳舞，左边一舞人似在弯腰鞠躬向右边的舞人施礼，右边的舞人正在举袖而舞，像是在进行“以舞相属”中的相互交接过程。

　　在上述的汉画像砖中，我们虽然不能确切地说该画像是完完整整的历史现实重现，也不能就此清晰地辨别舞人的身份地位及舞姿，但是我们依旧可以挖掘到“以舞相属”大致的表演形式与场面，将这些与文献史料相结合，图文互证，我们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以舞相属”。

（三）“以舞相属”的功能

舞蹈是一门综合性表演艺术，从其产生至今，我们可以看到它不仅仅是使用身体各部位来完成各种华丽且高难度的艺术化肢体动作，它自身的社会功能还具有多样性，如强化身体、抒发情感、教育感化等。“以舞相属”作为舞蹈众多表演形式中的一种，其功能的多样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下面将对“以舞相属”所包含的三种具有自身特点的功能进行阐述，以期能对其内涵有更加深入的挖掘。

　　1.在酒宴生活中自娱娱人

　　

　　乐舞画像砖

　　《汉书·盖宽饶传》中记载：“平恩侯许伯入第，丞相、御史、将军、中二千石皆贺，宽饶不行。许伯请之，乃往，从西阶上，东乡特坐。许伯自酌曰：‘盖君后至。’宽饶曰：‘无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坐者毕属目卑下之。’酒酣乐作，长信少府檀长卿起舞，为沐猴与狗斗，坐皆大笑。宽饶不说，仰视屋而叹曰：‘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因起趋出，劾奏长信少府以列卿而沐猴舞，失礼不敬。上欲罪少府，许伯为谢，良久，上乃解。” 从这则史料来看，檀长卿在酒宴上借“以舞相属”抒发了内心强烈的情感，不仅欢愉了自己，还以滑稽的姿态逗乐了其他宾客，可谓是在酒宴生活中达到了自娱娱人的目的。

　　2.在社交生活中增进感情

　　《旧唐书》中记载：“冬十一月丙辰，狩于岐山。辛酉，使祭隋文帝陵。丁卯，宴武功士女于庆善宫南门。酒酣，上与父老等涕泣论旧事，老人等递起为舞，争上万岁寿，上各尽一杯。” 从该史料来看，李世民在庆善宫南门酒宴上亲自敬酒、起舞以属宾客，其目的明显是为了与客人们热络起来，增进彼此间的感情，由此可见“以舞相属”是社交生活中增进感情的有效手段之一，并且被皇室贵族所接受与喜爱。

　　3.在政治生活中表露政治野心

　　《汉书》卷五十九中记载：“景帝后二年诸王来朝，有诏更前称寿歌舞。定王但张袖小举手，左右笑其拙。上怪问之，对曰：‘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帝乃以武陵、零陵、桂阳益焉。” 据了解，长沙定王的母亲唐姬出身卑贱，因此长沙定王自出生以来就未得到过皇帝的宠爱，封王时被派去治理一个狭小贫穷的国家。在一次酒宴上定王借“以舞相属”的机会，以舞蹈展现自己渴望拓展疆土、统治更大疆域的政治野心，最终以此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政治生活中，索要封地、官爵，甚至女乐，都是政治野心的表露，而“以舞相属”则是一种比较恰当的旁敲侧击的方式。

　　从上述的三个功能看来，“以舞相属”这一交谊舞不仅仅是单纯地为娱乐所用，它还包含着更多的实质性目的，值得我们深度挖掘。

二、“以舞相属”中的“礼”

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创造了繁多的优秀传统文化以及完整严谨的礼仪规范，素来享有“礼仪之邦”的美名。“以舞相属”这一古老的交谊舞作为艺术形式的一种，在这一文化大背景之下，多少都受到了些许的影响。下文将从“以舞相属”的行舞规则与动作规范方面探寻“礼”的体现。

（一）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前文中我们提到“以舞相属”的表演形式是一人起舞，相属于后一人，此人以舞回报。结合平时的礼仪习惯我们可得知，后一人如拒之不以舞回报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也是不合礼仪的表现，在古时这般无礼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社会地位。

　　《后汉书·蔡邕列传》记载：“邕自徙及归，凡九月焉。将就还路，五原太守王智饯之。酒酣，智起舞属邕，邕不为报。智者，中常侍王甫弟也，素贵骄，惭于宾客，诟邕曰：‘徒敢轻我！’邕拂衣而去。智衔之，密告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内宠恶之。邕虑卒不免，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太山羊氏，积十二年，在吴。”

　　从上述史料看来，蔡邕因未遵循“以舞相属”中的礼节而被陷害，从此过上了无尽头的流放生活，我们可得知古之官员在社交场合中很注重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社交礼仪，希望自己的存在价值能够被他人认可，在社交活动中如稍不注意礼节得罪了人就很可能会断送自己的官路。因此在“以舞相属”活动中，被属者应当马上起舞以回报，并且还需注意自己起舞的时间长度与动作规范。

（二）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们在日常交流中运用到的语言经常会被规范起来，比如，对长者要用敬语称呼，谈吐要礼貌得当，不能乱讲脏话，等等。舞蹈动作作为舞蹈艺术的非文字语言，被用来叙述故事、表达情感，可想而知舞蹈动作也需要被礼仪规范起来，给人以舒适的美的享受。

　　据《三国志》卷八记载：“谦性刚直，有大节，少察孝廉，拜尚书郎，陈舒令。郡守张盘，同郡先辈，与谦父友，意殊亲之，而谦耻为之屈。与众还城，因以公事进见，坐罢，盘常私还入，与谦饮宴，或拒不为留。常以舞属谦，谦不为起，固强之；及舞，又不转。盘曰：‘不当转邪？’曰：‘不可转，转则胜人。’由是不乐，卒以构隙。谦在官清白，无以纠举，祠灵星，有赢钱五百，欲以臧之。谦委官而去。”

　　从上述史料看来，张盘作为陶谦的长辈，陶谦在被张盘属舞时不情愿地起舞回报，但是他起舞的动作并不符合规范，要旋转的时候没有旋转，是不守规矩的表现，这是对长辈的大不敬，是不符合礼仪规范的，因此闹了不愉快，陶谦也辞官而去。由此可得知，舞蹈动作的规范性要求同样是该舞蹈艺术形式中“礼”的表现。

（三）男女有别

“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这两句可谓是中国脍炙人口的俗语，在旧时人们经常用这两句话来强调男女应当严守封建礼教，简而言之，男人和女人不管是在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上都是不一样的，并且二者在社会交往的过程中应保持适当的距离。

　　在纲常礼教相对淡薄的今天，很多学者推测当时的“以舞相属”有三种形式：男男互属、女女互属、男女互属。但放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笔者认为这种推测在较大程度上是不成立的。《汉书》卷九十二记载：“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混肴,乱男女之别,轻辱爵位,羞污印韨,恶不可忍闻。” 当时的人们认为去寡妇家饮酒作乐是伤风败俗的，陈遵也因此被罢了官职，由此可得知当时男女之间以舞相属的可能性是十分渺小的。这可能也正是“以舞相属”——这一中国古老的交谊舞被世人遗忘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与开放、热情的西方交谊舞相比起来它有太多礼节上的条条框框需要人们去遵守，使人们并不能在舞蹈中完全地释放自己。

三、结语

“以舞相属”这一交谊舞不仅仅是在汉代风靡一时，直至魏晋南北朝、唐代乃至后面的历朝历代，“以舞相属”之风仍未销声匿迹，虽表演形式上会有些许改动，但其内在的礼仪性还是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了。据王克芬先生的考证，今天新疆的一种现存舞蹈形式“麦西热普”可能是“以舞相属”表演形式的遗存：“舞者舞蹈至客人面前，并施礼邀请起舞，被邀者一定要起来回礼起舞，邀者才会停舞坐下，如果被邀者不肯起舞，那就是失礼。”“以舞相属”这一舞蹈形式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流传、创新，这也正说明了它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