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我的左臂,有一道将近八厘米的疤痕。一度,我固执地不肯在夏天穿短袖衣服,又固执地不肯找医生把它消除。很多年之间,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有一道伤疤,曾经血肉模糊,曾经痛深入骨。
后来,长大了,终于肯用成熟的心态面对过去,好像不在乎了。很张扬地,任曾经的伤口在阳光下闪耀。我有一点自豪。又有几人如我,受过那样的伤,忍过那样的痛?
[十六岁,枫]
认识枫的时候,我十六岁,他年龄近乎我的一倍。
我不另类,不叛逆,只每天穿着校服,在城市某个角落里的某个学校里的某个角落里,墨守成规,中等个子,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轻易就淹没在人海里面。
十六岁,如此这般的花季,我绽放着,用自己平凡的方式。
我想那时我应是幸福的。没有深刻的思想,就很容易对现实妥协。或许连妥协都算不上,我没有受过什么现实的压力。
如果不认识枫。
枫,他是一个声音干净,表情温和的男人。
七年时间,我仍还记得他干净的声音,温和的表情,还有那次偶然的相遇,以及,后来,我流过的泪,受过的伤。
是的,我不肯忘记,固执地不肯忘记。即使伤口已结痂不再疼痛,即使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我还是不肯忘记。
[遇见]
某一个夏天的午后,放学,走在路上。阳光强烈,有些晃眼,于是就恍惚起来。于是过马路时,就不小心地,被路口拐出的车撞倒。如果当时我专心一些,也许就不会被撞倒了吧,那样就不会遇到枫了。
车是枫开的,一辆白色雅阁。我跪坐在地上,膝盖,手臂的皮肤擦破了,微微渗出些血迹,伤得不重。
枫下车查看我的伤,他抱歉地笑着,说了些道歉的话,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知道伤得不重,就没有纠缠,拍拍身上的土,就继续走了。枫,他给我个名片,说如果身体有事儿,可以再联系他。
我把他的名片放进校服的口袋里,没有放在心上。
周末洗校服的时候,那名片顺势掉出来。我突然就想起了他温和的表情和干净的声音。带点恶作剧的,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只是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我说,我是那天被你的车撞倒的女孩,我身体没什么事了,擦破的地方也都好了。只是刚刚看到了你的名片,想起你来,所以打个电话给你。
枫在听筒的另一端轻轻地笑。我眼前闪过他笑时温和的表情。
他用好听的声音问我叫什么名字,并说知道我们学校,说曾经他也在那学校里念书,是大我无数届的学长,只不过他们念书的时候不用穿校服。
我想,不用穿校服真好。
他继续说着,他家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那条街上,所以那一天会在那个街口撞到我。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居然曾教过他的数学老师还没有退休,聊到考大学比以前容易许多。我告诉他,学校新铺了塑胶的篮球场,还安了有透明篮板的篮球架,好像NBA的篮球场一样,于是我们又聊了NBA和乔丹。
那一天,枫和我聊到很晚,直至午夜。
某个周六,学校是照例的补课,枫买了很多零食到学校来看我。
你怎么会想到要来看我?
今天休息,反正也没事儿,就来了。住得这么近,可是我都好几年没回学校看过了。
学校有很老旧的,如教堂似的教学楼,曾是一所教会学校。操场很小很小,却有一条种着杨树的林荫路。我们就坐在树下,聊天,像认识很久的朋友。
[眼泪流出来,突然懂了什么是爱]
和枫,断续交往着。我想那时大概已经爱上他了吧,几天不联系,就会想念。没有人窥破我心里对枫的感情。我,却对自己否认。
枫,他一如当初的样子,声音干净,表情温和,对我很好,又好不到令我有余地遐想。
而一切改变在一个雨天的傍晚。我没有带伞,顶着书包跑到枫家避雨,想借把雨伞就走的,后来又留下和他一起吃了晚饭。
枫的家很干净。屋子里是好听的理查德。马克思的歌,屋子外面是雨滴敲敲打打的声音。我站在窗前听雨,听歌。当他唱着直到永远时,我感动得要命,几乎要哭出来。而就在那一刻,枫从身后抱住我,轻声说了一句,我想我爱上你了。
眼泪流出来,突然懂了什么是爱。我在他的怀里旋过身体,望进他眼底,是无限的深情。我的眼里,眼泪之后,一定也有深情。他低下头吻了我,深深地,唇齿纠缠。我沉没在他柔情里面,听他喃喃念着爱的字眼。
……
你会好好爱我,好好待我的,对吗?
会。我等你,等你长大。
还要等好多年啊,你会一直都等着我吗?不会烦吗?不会等不及吗?
不会,到时候你不嫌我老就好。……
一切就改变在这个雨天的傍晚。我想我应是幸福的,在这雨天傍晚的前后,我都是幸福的,只是幸福本身,变了,从此就是截然不同的新的幸福。或许,就连爱与被爱之间,也是两种不同的幸福感觉吧。我想我是最幸福的,因为两种幸福,我都拥有。
[再进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却没有退路。我,努力忍着不哭]
一直到后来,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当时,枫为何爱我,或者爱我什么。那时,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墨守成规的孩子,连自己的想法都很少有。而我,也几乎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地爱,以及,爱里那些幸福的感觉。它们后来都虚幻起来。留在我记忆里的,是枫干净的声音和温和的表情。
我生命之中,关于枫的故事,结束在某一个下午。
一个女人疯了一样冲进我的学校,冲进我的教室。她疯了一样骂我,撕扯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抗。
老师把我们分开,老师之后,是匆匆赶到的枫。他能做到的只是快速带走我们两个。
我们三个坐在一个小街心公园里,谁也说不出话。终于还是枫先开口,他对她说,我真的爱她,你放了我吧,就先当初你放弃我那样,放掉我,好好生活。
她沉默着,良久沉默。
后来,我看到一道白光,她再向我扑来,措手不及地,给我留下那个将近八厘米的伤痕。她真的很狠,那么深的伤口,血一下子涌出来。
她是谁?
怎么会这样?
枫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
晕倒之前,这几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我没说出口。我晕倒了,与伤口无关,只是不愿再承受更多突如其来,只有晕倒。
再醒来,身边是家人的关切目光,还有老师,那么多人围着我,可是没有枫。
没有人对我提起枫。由他而起的事情,竟没有人对我提起他。也没有人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觉着麻木,不哭,不问,不说。
直到有一天,父亲给我一张纸,上面是枫写的字,别再爱我了,你多保重!
我蓦地感到一阵疼痛,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已渐愈成疤痕,我知道这痛,自那心上的伤口而来。那伤口已经血肉模糊。
枫走了,孑然上路。我再回不到认识他以前的生活里,没有退路。故事突然终止在那个下午,留给我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痕。而我,真的没有哭,没有哭过。我只是固执保留左臂上那个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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