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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或问剑(组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8787
马 硕

矿山

马车装满石块,从一座山,驶向另一座山。在土地枯黄的皮肤上,印下一道道深不可藏的皱纹。
  沉默着的矿山,已千疮百孔。风吹过她嶙峋的肋骨,被切割出金属般尖锐的震响。
  一次坚硬而残酷的分娩——
  刀斧一次次劈砍,剜下她孕育了亿万斯年的血肉。一声沉痛落地。从此他是他,不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他诞生于她古老的一次流血。
  沸腾的海面,燃烧的天空,剧烈痉挛的地壳,她伤口处汹涌而出的滚烫的岩浆……
  某些比故事更久远的故事,已无人再谈起。
  记忆衰老,历史消亡。
  他将抵达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将历经淬炼,承受命运无尽的重压与锤击;
  他将被赋予第一个新的名字——“铁”。
  颠沛流离的梦里,一座巨大的山体。点点日光,穿过破碎灵魂的空隙,引燃了山下的热烈生机。

生着锈,也开着花。
  这浩瀚大海的琐碎角落,一切都不惹人注意,一切正在发生。
  每个气泡都是太阳,海床上正下着斑斓的雪。
  当一阵暗流涌来,那块不知何时从行舟上坠落的铁,已经长成一株珊瑚,周身披上红色和绿色的锈迹。
  鲜艳。如某些令人惋惜的悲凉意象。
  如矿洞般幽暗而沉寂,伴着亿万年的洋流咏唱,以及终日不绝于耳的亲切安眠曲。
  未经淬炼的剑坯,锒铛坠入生活的海底,同时在寒流与暖阳中,被不断涤荡……
  时光仁慈,缓慢到难以察觉,如静止,或缓缓下坠。
  当触碰到深不可测、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海底,斜立在海底松软的淤泥上的,是长满锈花的剑。
  被透明而温热的海水时刻裹挟着。
  一如生活,如生活中庸常的一切。
  凌晨时分。
  一枚命运的弃子,随着巨浪下翻覆的船只一起,被随手丢出岁月与人物纵横交织的棋盘之外。

有人独自怀抱古老的烈阳,欲以锈蚀的炉台锻出分明的黑白,却又怖于不慎跌落倾覆,焚毁未卜之前路。
  “看看那些折断的躯干,他们都曾坚硬如你。不——远比你坚硬。被捞出之前,你已锈蚀太久。”
  “白日墙角下永恒的暗淡,都曾在深夜如烟火般盛开。”
  “过去发生的故事里,可能也藏着你的未来。”
  “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被锻造吗,锈铁?”
  “如果你终将死去,愿你化作旷野间的一缕山风。”
  火焰燃起。
  “我已太久没有如此猛烈地燃烧过了,铁。我心里的死灰,将为你再度燃成一片火海。”
  烈火焚身。生命尖叫着旋即窒息。
  重锤高高举起,呼啸而下,带着万钧之力,野蛮地砸向每一根完整的骨头;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他僵硬冰凉的身体,像无数秃鹫的利喙,肆无忌惮地啄食他身上每一寸腐肉……
  周而复始。
  金属碰撞的轰鸣,是反复上演的铁与火的重奏,是一次又一次生死的劫难。
  体内经年累月沉积的杂质——气泡溶解在他的骨缝,蛀成绵密的精神的空洞;暗藏的锋利刀片,早已深入骨髓,切断思想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只觉得自己变得轻盈,超脱了金属的形骸,如一朵水母,飘飘欲仙;而一些东西,一些让铁成为铁的东西,却突然失去了,不动声色。
  此刻,随着每一次锤击和烧灼,寄生在他体内的化合物,熔化、爆裂、哀鸣、咒骂。
  沉默。他如同梦里那座破碎而沉默的矿山。
  身体的锤打,灵魂的炼化。
  坚硬的变得柔软,柔软的变得坚硬。
  生死一线,他看到赤色的海洋和天空,看到巨大的山脉裂纹,看到自己再一次融化成了大地的滚烫鲜血。
  纯粹。热烈。
  身体愈加轻盈,惨淡的灵魂稀薄得近乎透明。
  世界失重。他在突如其来的冰水中战栗着,也许寒冷,也许疼痛,也许恐惧,也许兴奋。
  “恭喜你。”
  “剑。”
  沉默。
  激烈燃烧过后,缓缓坠落的漫天灰烬,是属于钢铁的一滴泪。

剑与镜

从土石堆砌的祭坛,被供奉到木材雕刻的展台。
  透明玻璃内外,隔着时空的鸿沟。
  他们曾经匍匐跪拜,祈求造物的仁慈;如今居高临下,啧啧于光阴的伟力。
  作为兵戈,他被卷进无数纷争,剑身上的扭曲纹路,来自不同朝代征伐的伤痕;而精雕细琢的剑柄与剑鞘,镶满富丽堂皇的宝石——
  自诩来自于神灵的封赏,未尝感恩于献祭的牛羊。
  狭小的展厅内,却是大半个世界的历史。
  传承至今的古老文字,记录着重复了多少个世纪的雷同故事——关于毁灭,与被毁灭;关于掠夺,与下一次掠夺;关于守卫,与血泪的守卫;关于拯救,与看不到尽头的拯救……
  铸剑者啊——最后那把剑的铸成,究竟还需要多少生灵的鲜血来祭拜?那石破天惊的一次淬火,究竟还需要多少把折断的剑坯!
  ……天地无言,人间寂静。
  只有那柄剑,被囚在光阴的缝隙里,发出细微的悲鸣。

天下无剑

——作为矿石,锈铁,或是剑。
  我寻问世上铸剑的匠人,他们都锻造过那柄剑,而他们却说从未听闻过那柄剑。
  原来你未曾见过他,哪怕你曾亲手握着那柄剑。
  你不会去锻造一柄不存在的剑,用以斩断不存在的锁链。
  正如你不会记得,梦里曾有过一座不存在的山,无法移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你驶向远方。
  正如你不会记得,梦里曾有过一片不存在的海,将你怀抱其中,沉溺于岁月的温热,却无意生命的锈蚀。
  正如你不会记得,梦里曾有过一鼎不存在的炉,你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用烈焰烧灼掉周身沾染的厚重杂质。
  庙堂。战场。乡野。江湖。
  王侯。将卒。村夫。侠客。
  那柄剑同时存在于任何时间的任何地点,却从未存在于任何人手中。
  而那场亘古久远,没有杀伐和硝烟的战争,一直持续至今。
  ——为生存,为生存以外燃烧的一切。
  成为一块永恒的锈铁,或是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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