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歌乐山
所有的山脉都围拢过来,天宇围着峰顶飞速旋转。所有的路径都是同一条路径,蜿蜒而下的,也正盘旋而上。
你看,这一块岩石多么友好,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歇一歇了。
南风拂面便来,松叶斜飞。滂沱的绿意多像瀑布,蓄足力气淋过我们。
嘉陵江夜雨
这场雨一定预谋已久,又或者我到现在才认出它来——落在玻璃窗上,千点、万点,杳无尽头仿佛圆周率。可案头书籍,像不再期待春天的枯树,枯得像一口矩形的枯井,时间之水滴落进去没有回音。
想起那时春天繁茂,樱桃花翻山越岭,滚圆的蜜蜂成群。我再一次走过那条土路,出现在响着上课铃的小镇。宽过肩膀的书包上,落满了花粉。
更多条岔路蔓延到小镇之外,形同玄妙的掌纹。究竟是哪一个路口,暗藏着永不止息的萧萧声?把我引到了嘉陵江边,这个雨夜。
夏日滩涂
暴雨。潮汛。朝阳晕染江水,夏天的画布泛着葡萄色。九月清晨,我们来到这片滩涂。鹅卵石用浑身的坚硬,拒绝一切修辞。你仍然闻到远古的鱼群,在石头黑暗的内部苏醒。
彼时,蜻蜓像直升机一样带着轰鸣声迫降下来,羽翼的扇动让气流发生紊乱。
一些年深日久的秘密被想起,你的目光随水鸟的羽毛飞落在地。
秋山晚步
冬天的减法是一种迫不得已,春之懵懂、夏之喧嚣皆看不出主见。莫非只有秋天是我的同类,如果这句话连你也难以理解……
落叶交出一条林中路,交叉的叶脉是命运的算法。已经走到这里了,眼前这一个岔路口,你还跟不跟我来?一直往前走,走进幽暗而寂静的时辰。萤火虫飞倦了,会定格在我们身后,形成心脏微微跳动的星体。
整座缙云山,都有大理石般冷静的体温。
梅花研究
腊月用指尖一触就结冰,麋鹿对此有感应,鼓起的眼睛在犹豫。若再一次探出手,湖面便会像枝丫一样裂开,沿着一串串梅花印。或者第一树梅花,缘起于某一架月亮般清寒的骨骼。一些不期待的陨石撞击而来,疼痛让她长出朵朵斑点。
又或者这是墓志铭上的符号,记录着所有寂寞的身世,被雪藏在了最冷冽的时刻。
……哎,徒劳的研究。那些苞蕾,在春天到来前便用尽了力气,把自己炸裂。
磁器口的旧书店
在人境之内,在鼎沸声外,在时间的核心处,千百个名字,以薄薄的灰尘等待着我。在我推门以前,弦弦柱柱都寂静。那些名字端坐于灵魂的仪器之上,深陷于无端的思想,旅行到了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穿灰色中山装的老板脾气古怪,与书架上每一位老友相熟,但多年来不发一言,各自活在各自的叙事中。
他坐在门口,沉默地向我点点头,像旧时的关令尹,把旧书堆成了他的旧城垣。一次短暂又迷人的放逐,横亘在我面前。
在三圣渡口
最后的车轮渡,最锈迹斑斑的年代修辞。大桥劲健的步伐,跨江而过。渡轮仍在一种抒情气氛里运转,但已然成为遗址,或者是喂养着怀旧癖的某种活化石。
该如何抵达时间的对岸?浪涛在沙滩上冲刷,贝类残骸铺成的问号被一次次抚平。
船笛声响起,车流敛住声息。苍鹭在礁石上张开翅膀,飞入了古老的秩序。
题《巴人汲水图》
笔墨随石梯而曲折,颜料从木桶中溅出。童年,一去不复返。童年的光阴,被捂在心窝,每每打开心房,我就看到它咕嘟咕嘟冒着热热的青烟。童年就是一棵冬天的大树,尽管不再枝繁叶茂,但依然根深蒂固地活在我心底。
压进肉里的重量,让眼前陡坡看起来比日子还要漫长。山歌从衣服的补丁处,吹冷汗水。
活在大地的皱褶之中,我们只能是这样的族群,强悍而刻苦,被忍耐赋予意义。
梅花扛住了寒冷,翠竹逼出体内所有的苍翠,像血亲一样陪伴着我们。
孤城有寄
最不堪持赠的是雨中的这座城。楼台与山水褪色,山水与楼台留白,浸在江中的水墨。最不堪持赠的情绪,正烟霭紧锁。数百年来只有极少数人,腕有伏虎之力,以章草将其录入一纸书信。
但我片刻的恍惚,是你寄来的吗?我该以何相对?带有雾气的语调,怕会引诱你沉入某个虚幻的湖底。仍然是你解开了缆绳,我无法阻止整个山城像巨轮一样,向你移动。
我小心翼翼的唐楷,每一个偏旁都产生了偏差,笔迹下面还有笔迹。
在十八梯
只有少数的知情者,混在众多过客之中。过往的脚步,让青石台阶衣带渐宽,腰肢变瘦。但石质的光阴,仍然沉甸甸地压在舌根,我们该怎么歌唱?
——事关苔的生长、背影的风化和爱变成废墟的过程。
后来,我们带着不甘,忍住了心酸,一起客客气气地修葺那段斑驳的遗迹。
而更多不被谅解的往事被记起,被看轻的、被放下的、被当作意义又被视为谬误的,再次于你心底汇聚。
你手持清单,站在新粉刷的墙壁前,嘴唇颤动,终于什么也没说。
可在你的凝视里,我开始怀疑,人们说的修旧如旧,到底是怎样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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