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泡
自幼他爱好光明,最早的记忆是一只电灯泡。他眼睛一眨不眨,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即使闭上眼睛灯泡仍然在他的里面亮着。世界的中心是那只电灯泡,以及里面金色弯曲的钨丝。他看电灯泡,而大人们看他。“啊,这个孩子太可爱了,尤其是眼睛又圆又亮,乌黑的眼珠子放光!”他们没有仔细看,那神奇的亮点其实是电灯泡的映像。
为欣赏他的眼睛,他们把他抱得离电灯更近,或者在他的小床边上点上更多更亮的灯。他的眼睛更明亮了,并且不哭也不闹。“这孩子出奇地好带……”大概是妈妈说的吧。
他是光明而安静的孩子,一出生就在天堂里了。灵活转动的脖子还没有长成,也不可能自己翻身调整姿势。只有眼睛上翻、转动到极限,寻找和追随那些不断向他射来的线条。
地球
他害怕地球,它从银幕深处旋转而来,像一张人脸,坑坑洼洼的。他转过脑袋不去看,并且哭喊,疾奔而来的地球却静悄悄的。也许有音乐,他完全不记得了。也许令人恐怖的只是声音,催促的鼓点或者战曲,他不记得了。妈妈在黑白光影中抱着他拍着一双双坚硬的膝盖(那是她的记忆),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们中途退场,门外风和日丽、车水马龙,他不记得了。妈妈把他放在她和爸爸的双人床上,关上门又离开了。妈妈又回去看电影了(也许)。那时候他还不能独自下床,除非滚到或者跌到床下去,但可以自己爬着在床上玩。双人床正对着妈妈的大衣橱,上面嵌着一面穿衣镜,一个笑嘻嘻的男孩而非地球向他爬过来。他知道是自己,所以心里踏实,又有点不像自己,头上扎着一个小女孩的冲天小辫。他既疑惑又好奇也很高兴,他和自己玩对看的游戏。他知道镜子里的他是假的,而床上的他是真的,但假的和真的其实都是他,不相信的话就眨眨眼睛,吐一下舌头。
他还没有长大后的那种成熟但荒谬的思想:镜中我并不是我,就像银幕上的地球也不是地球……
奶奶死了
奶奶死了。那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看电灯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兴奋地想:我们家也死人了!楼下的院子里隔三差五地死人,但他们家从来没有死过人,现在不同了。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和喜悦,照亮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具体日子。果不其然,一切都脱离了常规,父母不上班了,哥哥不上学了,他也不用去幼儿园。姑妈一家从北京赶来……可周围的气氛无论如何混乱,他的喜悦不受其扰,始终没变。直到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奶奶被推了出来,他仍然觉得惊喜,就像长大后他所享受的那种餐厅服务,推出了一只大蛋糕,马上就要吹蜡烛唱生日歌了。但当时,所有的人都哭了,他也哭了。他哭是因为妈妈哭了,他受到了惊吓或者被感染了。妈妈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一把,也可能他是被掐哭的,这些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他哭得稀里哗啦,把脸埋在妈妈大腿前侧,哭呀哭呀。之后是寂静。周围仍然纷乱不已,那寂静来自他的心里。喜悦已经不在了,悲伤也无处可寻,只是寂静。
那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一些重要的事发生了,但找不到蛛丝马迹。一切正常,但可怕的事发生了,又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决了,就像没有任何事发生。没有异样,没有预感,没有后怕,平平安安地我们就过来了。难以理解的空白,一张白纸,一块银幕,一个黑白的故事。他背着一只军用书包出发,浑浊的江水流淌。小县城,小旅社,一个旅社房间,一个脸盆架子和窄小的床,窗前的木头桌子上有一只竹壳热水瓶,窗外大概是江水。一瓶白色的药片。
他临窗看了一阵江,抽了无数的香烟。如果镜头自窗外移近那栋房子,你会看见滚滚浓烟涌出一扇窗户,渐渐消散了,和江上的雾气融为一体。窗户不再生动,从里面被关死。可惜他并没有如愿。
他被送进了医院。从医院到家耽搁了一天(若在平时,这个地点当天足以来回)。到家时,对着我睡的小床俯下那张永远愁苦的脸,他还是那个总在眼前的父亲。也许我睡着了,并未感觉到他迫近的脸。所有迫近又离开的东西我都毫无感觉……
进入历史
孩子没有历史,因此他们不会怀念。任何变化都足以让他们兴奋,任何新鲜的、未知的……哪怕被逐出家门,搬空的白墙也让他想入非非。夜宿陌生的旅社,那么多的家庭,男人、女人被分开,孩子不分男女,在众多的房间里乱窜,就像他们是部落的孩子。那一晚的喧嚣和歌唱让人精疲力竭,安然入睡。一大早醒来来到外面的水池边洗漱,青白色的晨光见所未见,自来水的冰冷刺骨也将记忆犹新——那个铁拳一样冰砣砣似的水龙头!车队缓缓驶过大江,歌舞、锣鼓、欢送的人群,也与孩子们的心情呼应。看不见尾巴,他们藏身其中的某处。
一旦过江,气氛陡变,车与车之间拉开了距离。五颜六色的人群忽然消失,公路两侧只有田野,田野的前面还是田野。新奇的田野,从未吹过的北风,时间一长也就索然了,或者是他困倦了。车厢就像一个大摇篮哐当晃荡,除了司机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还做了梦,然后又醒了,然后再睡。他的睡眠如老人一般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
最先消失的是车外的喧哗,之后,是车厢内大人们的谈话。现在,连交谈声也没有了。也许有人醒着,但保持沉默。响起了清晰的咀嚼声,大概是位老太在嚼一块桃酥。有人喝水。半导体里响起电流的干扰声,收听到的那个电台来自他们早晨离开的城市,此刻已经遥远至极。窗外还是田野,色彩不再扎眼,蓝天也变得灰蒙蒙的。孩子们没有历史,他们正在进入历史。
村庄才有的黑
一个新地方,没有预料,也无想象,忽然就在那里了。不是经过,而是驻扎下来。所见之物从此不再是风景,变成了存在。月亮冰砣砣一样坚硬。他们跨过一座小木桥,进入到村庄才有的黑,墨水瓶做成的柴油灯照耀着那种黑。黑乎乎的菜肴,黑压压的人群,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在黑光中吃饭。怀着不无兴奋的心情,他要冲破那种黑,来到屋外,蹲在一根黑黝黝的树干(横卧)边上拉屎。作为陪伴和示范,所有的男孩都脱了裤子蹲下来,黑脸膛白屁股,白屁股堪比此刻天上的月亮。之后他们整好衣服,去了牛屋,那儿将变成他们的家。直到烤火的火焰升起,那黑与白的恍惚才被破除了。
外公在火堆边上烤棉裤,但没脱裤子也没有脱鞋——因月光盛大,他误入了一条小河,一脚踩进去,还以为是一条城里的柏油马路呢。外公待在他们中间就像村上的老人,已经在火堆边上坐了几十年了,烤手烤脚,传递着烟袋(外公递给他们的是纸烟)。一头老牛卧在身后的阴影里反刍,它也是其中的一员。这火就是为这头垂死的老牛过冬生的。所有的人都沾这老牛的光。
队上的牛一共有六头,就像他们一家永远是六口。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实际上是外公、外婆),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是他。老牛和其他的牛被牵出牛屋,给他们让地方。他们一家在稻草堆上躺下了,听见外面六头牛远去的铃铛声……
他们从月光进入火光,又从火光进入月光——这时火堆已经熄灭了,墙缝里射进冰冷如刀子一样的月光。不不,他们是从电灯大放光明的城市来的,进入到电灯熄灭以后才有的黑暗。不是全黑,从月光到油灯之光再到火堆之光再到……经过几道关卡,他进入到睡梦之中,那里有一种光或者黑,难以说明。
清晨
清晨,他从草房芦席做的门出来。不对,不是出来,而是走进了一个地方。他看着这陌生的地方,用全身上下的眼睛,用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走进一幅鲜艳欲滴的画里,同时他的眼睛也在看那幅图画。就像出生一样,他堕入其中,非现实的感觉攫住了他,虚幻又如此强烈。山芋藤上的霜花闪闪发亮,也像是一些眼睛,顽皮而不躲闪。他和它们对视片刻,转头去看不远处的村庄。白雾笼罩,隐隐发绿,之后太阳就升高了,出现了村庄的细节,草房的房顶和屋后的竹林近在咫尺又像隔着什么。他已经在村子里了,还那么向往村庄……他们家的“牛屋”在村头,因此他看见了村子的主体。他要奔过去,也真的奔过去了。地面不平又坚硬,村道上的烂泥被冻住了,第一次他在这样的路上奔跑,弹起老高,落下脚底生疼。这条硬邦邦的道路到中午又软化为一张皮革。那时他还没有经历大雨滂沱,届时那条路犹如陷阱,雨靴子拔都拔不出来,只能拔出一只赤脚。日后他还将练就一种轻功,在烂泥地上行走如飞,即使穿双布鞋也不会沾上半个泥点。这是后话。此刻,这条铁硬的路带着他向村庄而去,村上的孩子一路相伴,大呼小叫。
始终有复杂的鸟鸣。他没有看见那些鸟,或者瞄不准它们的落脚处。他追逐鸟叫的声音,它们引领着他前往村庄,最后落入某户人家屋后的竹园。他要把它(那只鸟)找出来,是不是一只鸟他并不知道。这么说吧,他要找一只鸟却看见了猪圈里的猪,或者冲他汪汪叫的狗,或者硕大如山的牛,或者那个蹲在粪缸上边拉屎边抽烟袋的人。他和他打招呼:“吃饭了吗?”
这一切都被他掠过了。在村子里跑了一圈竟然出了村子。他和村上的孩子穿村而过,到了村子的另一头,也许是用力过猛,没能在村子里刹住。他继续往前狂奔,现在,是他领着那些孩子和天上翻飞的鸟儿了。直到跑累了,他停下来喘息,呼哧呼哧地冒白气,就像一个火车头。
“什么是火车头?”小伙伴们问。
“火车头……火车头……就是火车头!”
牛屎墩子
村头,浓雾中,隐约出现了黑水牛庞大的身躯。我们悄悄接近。扑哧,扑哧……犹如福音,牛粪落在了白雾里,立刻消失了。有时候并没有水牛,只有“牛屎墩子”。没有牛,也没有早起捡粪的老汉,只有那一堆小山一般的存在,白雾缭绕或者它自己冒着热气。你扑上去,不惜破坏那近乎完美的造型,用粪勺紧搂几下,将粪箕子填满,背在身上约有十来斤。那种沉甸甸的喜悦难以言喻。恰好这时雾散了,你看见不远处几个正在到处寻寻觅觅的同学(也都背着粪箕子),于是招呼一声:“牛屎墩子!”他们双眼放光,立刻奔过来,虽然已是“残羹盛饭”,但也足够几个人装满粪箕了。分享也是一种喜悦,这喜悦胜于独享,甚至会延续一生。我们排着队,拐着满当当的粪箕子上学去,过磅秤,看谁捡的多。
我们很蔑视那些只捡到狗屎、人粪的同学,要捡就捡牛粪,而且必须是水牛拉的粪,也就是牛屎墩子,一泡少说也有一二十斤,有时候能有三四十斤,一百条狗也拉不了这么多吧。还有一点,牛屎墩子因其体积大,相对而言表面积就小,更加保鲜。狗屎橛子则相反,体积小表面积相对要大,阳光照射狗屎表面,很容易干缩,一干缩分量就轻了。一截干狗屎轻若鸿毛,水分尽失,不捡也罢。人屎呢?由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古训,除非万不得已(完不成捡粪任务)我们是不会从自家的粪缸里往外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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