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开始
母亲悄悄转动门把手,进来把火炉生起来。一把壶在火焰的锤击下,慢慢吐出白汽。冬天的早晨,往往是这样开始的。你起床,往杯子放茶叶,倒入开水。猫咪也是在这时候慵懒地舒展自己。
冬至渐近,白天被一点点抽走。你要一边留意天色,一边留意炭火。这是冬天你必须留意的两件事情,或者两件宝贵的东西——时间与身体。
屋里水沸腾的声音充满一整天。像有人持续在你耳边吹口哨。恍惚中,你感觉口哨声是从你身体里发出的。它提醒你,集中注意力,专心地理解书中的每一个句子。并告诉你,你的冬天,正在受人庇护。
有鸟飞过
眼睛往外一瞟,仿佛有东西从天空被扔下。一只黑鸟从屋檐飞过。你不得不承认,那些黑色的鸟,有时候,要比纸页上黑色的词语,更有吸引力。接着又一只黑鸟从你屋檐飞过。但鸟不必你辨认,它们只是飞一飞。可能还会有第三、第五,第几十、几百只,第一万只,要被你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空会因此变轻吗?只希望你不必因此沉重。
书页之光
下午最适合放阳光进来,让它亲近你的身体,亲近桌上的“巴别塔诗典”系列。在冬日的光线里,你只与伟大的句子做朋友。你阅读它们,它们也阅读你。你们没有谁能做谁的主人。你们谁最先发现真理,谁就掌握了时间的意义。
在冬日的光线里,藻绿色的封面最合适做你的甲板,你把目光投放上去,它就可以带你远航。历来的读者都是好手艺的舵手,心永远是最先进的罗盘。
在冬日的光线里,所有的书页都在舞蹈。你不做指挥手,只做它们最忠实的观众。你为它们鼓掌,狂喜,献出金黄的吻。它们回赠你靠近自己的指南。
所有自在的事情,正被你一点点经历。在冬日的光线里,没有秘密,没有背叛,只有无数颗充满光明的不朽的灵魂。
身体的部分
脑袋是必需的,心是必需的,四肢、五脏、六腑、七窍是必需的。如果还有,镜片也是必需的。你起床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擦镜片。你爱惜它,胜过爱惜你的眼睛。即使上面落一根纤毛,你也要果断地擦拭掉。
光线被它轻易改变方向后,准确地投上你的视网膜。这其中的时间不足一秒。你一天要看见多少东西,多少东西就要经过它的身体。你们本来是一件东西,享受着另一件东西——事物的光线。
镜片被发明之前,清晰和模糊没有边界,远与近也只是两个形容词。当有事物需要被人看清,当有人需要掌握更多事物,它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重复的趣味
如何才能让你满意?你一遍遍练习那些简单的字,从进入你的眼睛开始,它们逐渐灌满你的神经。直到你认不出来。想到你刚认字的时候,老师爱让你把生字抄一百遍。你在重复中渐渐认读,又在重复中猛然忘记。究竟是谁在欺骗谁?还是你自己被自己欺骗了?有时你盯住自己的照片,也倍感陌生。这时候你需要把视线从你身上转移出来,看看相册里其他的人,看看冬眠于窗台的一只甲虫。
重复如此可爱,让一个人短暂失忆。似兀地跳入一座白色陷阱,不失温度也不知来处。有一瞬间,你多想永远地待在里面,与一堆陌生的字日夜相认,过完不知魏晋的一生。
蜡烛
停电之后,一层鲜艳的滤镜被突然摘下,村庄恢复了它最真实的模样。院落的照明,今晚全权交给月亮。屋檐的瓦片叠在果树影上,碎叶子划过它们,风留在原地。你回屋内点一支蜡烛,照亮它附近的一小圈空气。一些角落就保持幽暗,不要醒来。你来回走动,就让影子时刻伴随,忽高忽低。炭火成了房间最明亮的事物,它把手举向盛满粥的锅,你的家人都围着看。
你还是爱看蜡烛,它同时拥有洁白、透明和漆黑。洁白的部分最昏暗,透明的部分没有火焰。明亮,全部来自它最漆黑的那部分。
呵!有多少明亮的事物曾被明亮所遮蔽。
你若是一只猫
你也会喜欢有火炉的季节。你也愿意把一天的时间,都白白浪费在吃饭、睡觉与玩耍上。肚子饿了,你就跳上书桌。在主人的键盘上随便敲字,把爪印留在他干净的书页上。你就用委屈的眼神看他,在他面前来回转圈,蹭他的手,蹭他的鼻子。
不管你的主人多么热爱读书和写作,他都无法拒绝你。或许是你开口漏出四颗小虎牙的瞬间,或许等他读完某个句子、敲完某行字,他定会给你取粮食、取水,并摸着你的脑袋,说一些安慰你或者夸你的话。
你也计算不清你一天要吃多少饭。总之吃饱了就满屋子跑,线头、扫帚、门帘,都是你的假想敌。你翻转、跳跃,开动脑筋和它们斗智斗勇。然后你累了,就找那架火最旺的炉子,烤火。
你若是一只猫,你只愿保留烤火和做梦的爱好,享受浪费时间的自在。
旧日记
你书架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的永远是旧日记。你沉默的时候,它们就开始说话。给你讲过往的事,向你提过往的人。你阅读它们的感受只有一种:很多事情被搁置之后,只剩下名字,没有语言。细节也像是虚构的。
你一直想摆脱它们,多少个冬天,你想把它们付之火炉。你希望能有一团火,取代曾经的自己。你希望拥抱一切能与你构成火焰的事物——炽热、放纵、升腾。
可你不得不承认是它们构成了你。现在你轻轻的一个举动,它们就灌满房间。你与它们相互张望,辨认来历。为何会如此陌生?你有时也向往它们,在一日的情绪里过完一生。
而现在,仿佛你毕生的年华突然驾临,很多要说的话你不知道向谁开口——你还是找到了它们。
立黄昏
猫咪爱爬高。高处让它们感到更安全?太阳明晃晃的,你脑袋高昂,只为看树上的猫。它们决然的样子,仿佛非要等到些什么。它们把瞳孔缩成一条缝,扫过这边又扫过那边,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光线梳理着它们耳尖纤细的毛发,仿佛播动一排磁感线。超越你听力范围的动静,悉数被它们听见。
冬天的树梢没有果实,麻雀也不选择在有你的时候栖落。难道等待的只是你?
毫无指望中,太阳翻到墙的那边,猫把自己蹲成了一团乌云。风找到它们,它们只抖一抖身子。猫身上能落下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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