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时光机
从超级文和友出来,一群人依然沉浸在八十年代老长沙的
市井氛围中。内嵌了视觉、味觉
与嗅觉的海信广场是一件盲盒,
体内分泌时间之甜,引诱你
轻轻拆开它。在2021年的某个
寻常春日,眼前的人造时光机
配置一台以商业为燃料(它竟
如此香浓)的马达,就轻易
实现了当下与昔年的往来穿梭。
一穿梭,转眼回到三十几年前:
这群人里,有的可能刚刚出生,
有的已年届而立,有的还是
俊美的少年或绰约的少女——
如今人群中同样有这样的人,
她的父母当时甚至要更年轻些,
饱含青春的烦恼和新鲜的猎奇?
啊,眼看往昔熟悉的街衢藏身于
连锁的西洋镜,三十年如弹指
弹来网红的眼青,指向“唯有
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①当代诗人柏桦的诗句,出自《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的唏嘘?
这艘时光机的机身是现代工业与
农业的造物(虽然它经常涂着
旅游业的彩漆)。河流硬朗,钢铁
温柔,机器轰鸣中为之伴舞的是
人工智能那旋转自如的小腰身;
至于遍植乡野的迷迭香,正与
辛夷、杜若和蘼芜等老资格一道
装点着头等舱。三十年算什么?
舱中恍惚一夕抵得两千载光阴迅疾:
沅芷湘兰,春松兮秋菊,长无绝。
暮年杜甫在长沙
显庆初年春,桐花与海棠已开,潭州都督褚遂良为之赋诗一首。
父亲的友人欧阳询是长沙人氏,
遂良曾从他学书。一百余年后的
大历四年春,杜甫乘舟自乔口
入境,又泊在铜官渚避风。他
联想到与长沙有关的众多事物
以及漫游生涯中那些难以割舍的
瞬间:夜酒暖春,渚濒汀树,
离长沙去衡阳投奔故交时的愁苦。
年老的诗人还在双枫浦停靠过,
叹嗟年华老去。而贾谊和褚遂良
那样的古人似乎永驻了青春。
两位千年仅见的人中之英留下了
精美绝伦的文章或书道,但他们
生活于此的痕迹又多么难以捕捉。
传世的名声令人神往,却不免弥漫
神秘的悲伤,如笼罩湘江的烟雾,
烟雾里飞来又杳然而去的一双白鹤。
从长沙到衡阳,随即又返回长沙,
好在如此奔波中还有零星的安慰:
旧识韦迢、李龟年,新知苏涣。
暂栖的江阁中对雨或煮酒论诗,
那是一座友谊的避风港,哪怕
大历五年很快就要来到他的面前。
可那又如何?后来者说:“我知道
永逝降临,并不悲伤。”①当代诗人顾城的诗句,出自《墓床》。长沙或
成都,洞庭湖或激流岛,不过是
逢站必停的旅途风景,总来得及
看一次当季的落花,等清明时节
洁净的春光涤荡那艘破败的小船。
祖上阔过的老杜说不定还能在楚女
袅娜的身姿中窥见洛阳与长安。
湘月,或东岸霓虹
幸好那份温存封存在湘江和洞庭湖,有千重寒浪里木兰舟泊于侵晓的渡头。
而沿江或环湖的葭苇成片,这风景
不比缠满薜荔与女萝的岳麓山逊色。
三百余年后,淳熙十三年,江西人
姜夔流寓长沙已有一些日子,他
笔下几句自况的诗同样适宜形容
李商隐的湖湘之游:“南去北来
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②出自姜夔词作《一萼红》,为作者1186年早春客居长沙游岳麓山之作。
但伤心只是旧时合肥月,如今这轮
湘月,(不就是他与友人泛舟湘江时
为那支自度曲新制的词牌名吗?)
却是要怜取的眼前人——在长沙
做了一位名士的侄女婿,她的嫁衣
是否鲜艳如那早春的潭州红③红梅的一个品种,其种植始盛于南宋。“潭州红”之说,出自与姜夔同时代诗人范成大的《梅谱》:“红梅标格是梅,而繁密则如杏。其种来自闽、湘,有‘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等号。”,总是
不安分地撞入诗人的腕底和笔尖?
从正月到初秋,那夜的花萼被湘灵
取作茜裙,她长裾飘飞、烟鬟雾鬓,
理丝弦向东弹奏相思曲。三春幽事
兀自亮在了烟月交映的波心。
那是暗中的一点晶莹,不比我们
从橘子洲登船时遭遇的那种明亮。
仲春时节的江风并不冷——尽管
不少女士脖子上都围着织锦的丝巾;
船舱与甲板上的几丝喧闹令人安心。
西岸的岳麓山还有几分矜持;东岸
闪耀着霓虹灯,遍布现代性的暗夜。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感受得更清晰:
头顶的那轮湘月,暂时性失色于
二十一世纪披覆高楼的人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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