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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之夏(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20130
李海鹏

成都旅馆

一场旧雨,带来一次新的
  拘禁。丰腴的雾触发
  诱惑的窒息。西南的盆地
  在夜里,像一只氤氲的妆镜
  而主人已沉睡。画梦人
  在梦境中擦除梦境,蛾眉
  从镜里返回娇睡者的脸。
  明日还未至,旅行者已是
  室中人:沐浴,观影,玩弄
  听话的电灯开关。寄身于
  暗影,从底楼街角飘来的
  牛油火锅味中品尝自己
  羞涩的愤怒。年近三十,魂魄
  夜回,如沸腾的辣椒搏命殷红。
  痛苦在淋雨的窗上寻找着
  那副面孔:哦痛苦,风景般模糊。
  苏醒使旅行者置身琴箱;室外
  传来抒情的独奏。夜雨消褪的城市
  宛如一座音乐学院,然而
  雨并没有停。 苏醒使你置身室内
  然而你并未苏醒。不存在的
  独奏:摇不醒的音符摇晃着
  摇不醒的旅行者,明日还未至
  躁动的芭蕉树忍耐在乐谱中
  不得已,染上了一身的松木气味。

谐律:桃花潭

诗仙惜别的照影,招引新青年
  团聚的实现。时间比湖水湍急
  历史敲打湖底砾石:高铁飞驰
  真动如飞矢,忽地悄达知音的
  白云边?载酒必兼载言,幸会
  词语者,命运中必有星辉比肩。
  醉时通体潮热,嘲惹缪斯胴体:
  分别后,可忘了写同题的相约?
  忘了镜头相悦,如闲云与潭影?
  谐星最适偕行,携侣方知谐律。

六月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aechtnis
  ——Corona auf Paul Celan①此句意为“我们相爱如罂粟与记忆”,引自保罗·策兰《花冠》。
  1
  离别之踵。它轻轻敲响
  盛夏时钟,敲响
  宽松的纯黑色草坪:穿学位服的身影
  交织成无数个夹角,倒数着
  风景的学龄。
  到处,词的眼睛搜刮着,想将物做旧,
  好奇心犹如精妙的滤镜。一阵闪烁:
  摄影之光中
  可掺入了沸腾的火漆,或者
  黏稠的罂粟?捕获即诱惑:
  逃脱的毕业天使们
  高唱着塞壬之歌,消逝在云间
  留下无数只高跟鞋:遗忘如
  淡紫色玉兰花,狠狠敲击风景的心跳。
  2
  云间酝酿着一次次飞行,而居留者
  独自承受血红色的潮汐。
  盛夏的风景,能否挣脱
  离别的引力?
  当六月在品园寻找她的空椅子。
  而空箱子都已装满,光速的邮寄中
  传来马车之声:行李在空中飞舞
  如巴赫的羽毛,缓缓飘向
  声名悦耳的无数城镇。
  又如暂别的芳名,期待重逢。
  深夜,讲完故事的人从风景中消失
  仿佛记忆之魂再次败给了
  满月的肉身。
  徘徊去留,何处是盈亏的终点?
  当六月在品园寻找她的空椅子,
  路灯昏暗,炭笔般素描着消失的恋人。
  3
  两年来,你已学会信天翁的
  科学——在这水手的学校。
  六月,你与天空道别:角落里
  堆满云朵,和湛蓝色的事物。
  海水也还不属于你
  汹涌而深奥,是那未来的时日。
  毕业季,雷霆与风暴连日登场
  扮演蓝脸的僭主,六月
  你的品园是动荡的甲板。
  而离别,怎样才能排成
  一出喜剧?舞台暗处,你施展起
  羽毛的演技。
  它让水手们发痒,观众看了发笑——
  狡黠的小精灵啊,仲夏夜的舞台
  化作燃烧的甲板,娱乐而喧嚣;
  ——六月,你的翅膀更像色彩含混的
  火焰,而不是池塘边
  清凉的白色水仙。

南园之夏

六月的光也是潮湿的:在清晨
  它们混合着雨声漫上阳台,渗透
  被作弄之手编织的窗帘。苏醒者
  最终逃脱由记忆拼贴的梦魇,
  房间里,未来分泌出杨梅的滋味。
  十五楼的城市曾让你费解,每一次
  眺望,都像是一次失败的入城。
  浓密的商厦在雨中晕染出复杂的皴法,
  留白处,燕群翻飞成狷介的题款——
  你知道这出自圣手,但多少日夜
  想不出他的名字。仿佛传奇中
  探入沙漠的商人,徘徊在宝藏的入口,
  却始终错念唯一的咒语。寄身于
  烟雨中,南园是一张打湿的寻宝图,
  灌木中的野猫爪,掘开天方夜谭。
  聆听梅雨季淅沥的尾声,伸出手
  扭亮一盏灯。在室内它俨然是
  一道闪电,一道戳破纸张的笔痕——
  被撕裂的天花板,蓦然浮现
  由广玉兰和香樟树共同装潢的天空。
  两年了,夏季才真在这园中降临,
  你的血管才变成摆满杨梅的巷道。
  郊外暴涨的水位,心电图般攀升到
  一条江的峰值。自己,难道是自己
  亲手拆开的北方来信,没入烟波的孤鸿?

京宁道中作

恒定的铁轨与虚线般移动的列车:
  南方与北方之间,一种心愿
  在纬线和温差中多次往返,渐渐
  炭笔般速绘出与地表相同的弧形。
  在被健康所挑剔的旅程里,窗外的
  树丛和山丘、坟墓与河流
  俨然更完美的旅客,而自己更像
  自己的一条辅助线——唯有窗玻璃上
  不断液化的雾迹,还提供着稀薄的宽容。
  往日里更爱昏睡的孩童,在此刻的
  车厢中,用肢体画出无数喧嚣的线条:
  仿佛车厢是功课结束后的卧室,仿佛
  外面疾驰的千山万水,是每晚床头
  最妨碍入睡的玩具——当静止
  降格为一种放逐,移动才意味着“家”?
  在隧道所提供的至暗里,是否还有人
  偷偷接吻?铁轨的颤动,是否还能提示
  曾经欢爱的记忆?不断地静默,不断地
  抽象,生活已驶入空前的几何学。
  结束——是否有肉身被重造的一刻,
  归来的光线潮汐般奏鸣万物,宛如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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