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
在黑暗中,白毛风一阵紧过一阵,恍如狼嚎
露出獠牙,抑或悲伤
这个词本身。这冷冽冬日
地铁口的夜市,站满了
引颈的等待者,他们的
吆喝声变软,透骨的冷
浸透了内外层衣服,身体
再无温暖的角落。张采路上
行人稀少,没有猫狗
或别的动物,从斜刺里冲出
惊出驾驶者一身冷汗——
它抬起的眼里没有星子,
尽是无辜的泪光。如果
再夹几片雪飘下来,你我
就皆成了风雪夜归人,迎着
风雪的绵延的隔离带,叶子
落尽的杨柳、住宅区、城外
别墅,在车灯的光柱里
生出了明晰的轮廓和纵深
而更多事物,沉潜在黑暗里
咫尺复天涯。如同我突然
出现在你眼前——你看我
一身疲惫一定不是因爱而至,
更不是不期而至的流星。
一片天空
更多时间里,我怀疑它的真实性,如亘古的说谎者
你乘现代飞行器驶过去
云上的日子,并不唾手可得
或近在咫尺。窗外的星星
隐于有无之间,你听不见它的
万籁齐鸣。你想要一片瓦蓝
剔透,不含杂质,给你畅快呼吸
十二层楼顶,伸手就可触摸
你从那儿看见天空深处的银河
消失于一朵雪花的渡鸦,反穿
皮袍的羊群,像移动的云层
你的目光穿过云层的丛林,
把更多峰峦踩于足下,还有什么
能遮挡你对蓝天的饥渴?
月亮孤悬,照见凝固的星空
匆忙的人们看不见,但从不怀疑
它的存在,如同你久久凝望时
渐渐呈现出千百张脸孔
群峰无序,沧海翻作桑田
远行者缓步走上浪尖——
在那儿,麦子和海百合一起生长。
雨
拂晓出门,抬头见天空阴沉在天地之间,云集的雾霭
因深含雨意,而变得浊重。
泥地干燥,沥青路面却汪着水。
恍惚有雨星飘落,空气的潮湿,
改变着季节的轮转交替。
我遇到过更多的雨,像一种必然
从过去,从未来,从此时,它的
光影落在我脸上,落在我嘴唇边,
像走失的猫,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外。
这雨从何时开始,隐去昨夜星辰,
在窗玻璃和旷野上留下印痕。
路边被踩踏的枯草,仿佛黑夜的证词。
城里人却说是谎言:“哪儿有雨的影子?”
——此刻他看见月轮当空,亲人们
正沿着清澈的光芒回来:在天亮之前。
写一只瓶子
这远来的陶土,有不一样的颜色、形体、结构,熟悉
又陌生。在遇水之前,我理解
它们古老的敌意。但更多的水
改变了它的形态,粉身,碎骨,
成为流淌的黏稠泥浆,轰鸣的
机器声中,灵魂荡漾出细密波纹。
——是的,之前它是一粒尘土,
从没梦想过成为好看的瓶子,
有底座、腰身、颈、口,如同
进化论纸页里的猩猩和人族
是劳作的手引领了它,赋予它
坯泥的柔软和坚硬,楔入模具,
被成型,被送入窑炉,烈火
焚身。我听到火中的低泣,筋骨
噼啪,高蹈,当一切尘埃落定,
我看到了它的处子身,但还须
手绘、染色、涂釉、贴花,反复
送入窑炉,一次次脱胎换骨,
它终于站在你面前,作为酒器,
作为器物之美,古老而簇新
美的存在与发现,它所有语言
都是你的,它的灵魂,瓶子本身
就是另一个你。你手指轻叩,
荡起的回声,清澈而激越。
哦,它还记得从前,清风扶摇,
天地旷达,星汉如潮,日升日落。
我们如此热爱一条鱼
他的四周围拢着水箱,隔着透明玻璃,远道的鱼
在享受最后的清凉。他问我
要哪一条,“自己舀呵——”
他指了指案边带木柄的网兜。
有人网住了看上的一条,
连同网兜递过去。鱼在兜里
拼命扑腾,甩开的水滴
飞向买家,他扬起手中木棒,
准确地砸向青黑鱼头,而后
去鳞,剖腹,入水冲洗,
洗净的鱼子和鱼鳔,放回
鱼腹。装袋,打码,递给买家,
说“走好您”,笑脸转向下一个。
他有憨厚的脸孔,用心,专注
也是我们礼赞有加的好品德。
他的手因粗糙而灵巧,因热爱
变得娴熟,仿佛一直在做着世上
最美好的工作。他刚与你擦肩
而过,也可能是分身的另一个我
——我们都如此热爱一条鱼,
如此热爱这平庸而美好的生活。
两个装修工
来自邯郸的大工,是个胖子头发略显花白
他管测量、物料配比、走线、电钻打孔
搭手的小工和泥,刮腻子
顺从大工的琐碎要求
不敢有丁点儿的不从和懈怠
过了中午十二点,他们摘下安全帽
坐在客厅靠窗的地板上,抹一把脸上的汗渍
各自点上一支烟,安静地望向窗外
一早熙攘的小区,这会儿空落落的
留守的居民,渐次进入了午休
大工和小工也有两小时闲暇,把外卖盒饭
吃掉,抽烟,瞌睡,或者就这样子
望向窗外空地上,罕见的落叶和人形
他们的午后时光,并不因为
四季流转,生出太多改变
我给他们瓶装水、茶叶、香烟
犹豫着接过去,脸上漾出憨实的笑容——
在他们的安静里,每一天都被
切成了碎片,属于他们的,却少之又少
整个下午,他们有条不紊,一声不吭
黄昏到来后,收拾起工具
因为急着赶回,而有些心不在焉
不再惊奇地指给我,映上北窗的夕光和落霞
等一切都退回黑暗中
在灯光亮起之前
我目送他们远去,陷入片刻的恍惚
闻到花香,吵嚷声,车轮卷起的油气味道
——生活呵,总是不经意地
停顿。重启。就像
路灯亮起,把夜色逼向更偏僻的角落
我在黑暗中,把眼晴闭上一会儿
然后起身,去迎迓从门外匆匆回来的人
响水洞
“每个诗人都应该有一个洞,可以窥见真理,以诗为爱命名……”
——题记
举目只有石头。石头交错——
众水从石头深处发出各自的声响。
你听见一滴水在诞生。它还太小,
看不见影子,也找不到
孕育的母腹,你摩挲的手指,
只触及了石头的潮湿和清凉。
你听见它蜷在漆黑里抱紧自己
听见它落草,挣脱沙砾的脐带
蹒跚的脚步,呼吸声,牙牙自语。
更多的水,从无形,到有形,
到随物赋形,密集去向大地低处,
水在集合,在结队,在起义,
在汇集成一条不息的大河。
你看不到它的影子,但听得见
它穿过不同地貌。从高处开始的河岸
蔓生树木和蒿草,野花安静地开,
鸟儿蹬离枝头,不期而遇的白唇鹿,
在安静地看着一滴水和另一滴水
交颈亲吻,仿佛花季少女和青涩少年。
有一只蜜蜂飞来,把细长的口器
探入绽开的花蕊,激起一地落红。
你听见桨橹出水,船头分开浪波,
架在水上的古桥,驼背上长满了
比时光还老的青苔。有更多的叶子
在向着流水飘落,而碳化的
枯枝,从水底看到自己的往生。
一片雪落下来,是云中捎来的
锦书吧,满纸尽是白头的过往
和相思。看不见的响水并不上岸
或瞬间停留,而是回旋更大的喧哗。
你听见脚步、车轮、马蹄,水的喘息
和欲言又止——它在挣脱石头的
禁锢:呼喊,欢笑,解放筋骨,仿佛
找到了灵魂出口。而整座山纹丝不动
——在风中,在宇宙的神秘秩序里。
你疑心它的身体里有万千流水,
万千命运,汇成水的永恒交响。
而光在照亮,水的轰鸣高过了
尘世的喧嚣和孤独。有人离去,
也有人不断地到达,更多的水
在从石头深处诞生,轰响,为爱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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