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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美学(组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5964
黄鹤权

你睡觉的样子

在床边轻拍你。用最轻的语气和你说话,安慰你的偏头疼。你睡觉的样子,就像矢车菊,也像一只小鲨鱼,歪歪扭扭,来回翻身。
  你是不是,喜欢在睡着的时候,看到我们还一直醒着?是不是,在梦里还龇牙笑着,用力和我相抗?此刻,房间里很静。我轻轻地翻阅你,犹如阅读一部中篇小说,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惊叹,再长久地出神。
  我喜欢你,不用面具,不会变脸。一醒来,就能至死不渝地大哭,流眼泪。喊最亲的人,抱着大笑。喜欢你手里攥着光饼向我招手。这是你的特权。这份爱足够我们抵消折磨。这样的日子不是很长,还不至于太累。
  疾病,宿命,神明啊,我说的,不是木偶,不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奶奶。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属猴,刚满78周岁。

学会走路——写给儿子

看到你走路的时候,我有了一整个宇宙尚未被发现的喜悦。
  虽然,你走得歪七扭八。但你眼睛的蓝和清澈抄袭了你的母亲,而用眼泪写满的呆萌,则抄袭了我。我从中读到了时间的折叠。你已经开始慢慢长高,慢慢学会默坐,等着一颗颗乳牙在牙床上注册。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个穷于表达的人,他手势的变化一定一秒更胜一秒。这让你活得像一个正在派送超时订单的外卖小哥。
  这多么有趣啊,不用着急,你继续拖行学步车,围着茶几转圈。去抓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我还记得你,还能在你身边陪着你走下去,做彼此唯一的亲信。
  我甚至渴望,等你再大一些,和你一起走到户外,走到《静夜思》中,领受人间的教诲,消磨,四散。

星期天

一到饭点,我们都会从屋内走出,入桌,再把话题一部分一部分搭建起。席间,会挑光鱼肉的刺,小心翼翼给小儿喂饭。许多时候就是这样,生活源自虚词,平淡总是在场,闪着光。倒扣着几十斤重的母语,撩动时间的水面。
  在吃完这一顿饭前,我们都没有提到昨天那次冲突——为了减肥,我将米饭一再分拣。而母亲,脸色则一变再变。所以有些事,无需缘由就突然发生。
  她会与头上一缕缕细小的白骨斗气,用她从抖音里学会的《易经》,找出我的毛病,要我把更多的营养送进胃腹。如果我执意不搭理,她会紧紧盯着我。恶狠狠。有着无法比拟的美,每一秒都增加一分痛。
  我舍不得让更多的水流喜结连理,扫过她脸上的二维码。赶在阴雨天成形前,我躬身为她矮下半寸。我爱她,一个常常被生活的标枪扎伤的女人。
  因为爱,连这尊菩萨身上肿胀变形的指关节,我也放心不下,终我一世。

父亲节

最开始,器官是最小的单位。我们的鼻子很像,塌陷是常态,雨水也愿意在上边多待一些时辰。后来,我们的比例很像,筛得下一斤湿润和耐心。
  我们的大胆很像,上来、下去。你在地图上,一秒就是一个省份。百米冲刺,向少年跑去。再后来,我们的笑很像,源自于一次无法治愈的冲动,总能将酒窝公之于众,让微光闪了腰。
  有时向上的姿态也相像,我举高哑铃。你跟着双手抬起,配合小碎步上演皮影戏。
  我们未曾互相叫过对方的名字。但我们天然是一对父子,这一天,在河下街,互看了一个下午,买下彼此的快乐。我们已熟练地接纳这个不完美的人间。
  我们的快乐也近乎相像。

雨中吃茶去

秋雨来访,地瓜干兜售着美丽的磁场。
  因此我们走进一间小卖部。这里,有一把生锈的镰刀正躺着,挥砍着南宋末年伤筋动骨的日子,和一个叫花姨的店主。
  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黝黑,弥合着我们的吃惊和傍晚的裂缝。但很快,她的热情就承托起一个专注而持久的夜晚。她招呼我们咀嚼时间的味道:护肝茶。瘦瘦的,窸窸窣窣的,晃荡碎银似的光。
  彼时,时日足够漫长,我们继续和她聊着。
  听她说起,炒花生、减肥经,九厅十八井。还得知,她每日也走上几圈观景路,视流水为知己。她说村口流淌千年的流水声,都熟识她,甚至熟识她的来路、归宿,和正在喝中药的父亲。
  说着说着,她又踩碎一地影子。走出房门。她应付着生计。身体上的倦意一茬接一茬,迟迟找不到出口,但脸上还保存着,多年前最初的笑容。

入殓师

打包了结,三层高,共二十九列白事。
  他们靠近平房,左手汲水,右手做断舍离的摘录。他们裁下衣裤,用热毛巾擦身,是体面的总指挥。
  他们获准在遗体上种植、补妆、铺花、填上往生咒语。有时,也在原地架起烽火台,帮助回声四处旅行。
  他们目睹过火苗的进退。那时候,哀乐模仿流水的停息。面对惜字如金的叔公,我的悲痛成倍放大。我看到,躺在灵床上,一头83岁的耕牛就像刚刚睡去一般。看到舅妈被人间重新召回,紧握住骨灰盅,回了一鞠躬,说:“谢谢你,把我父亲还给我,谢谢你让我再见他最光辉的一面!”
  我没有计算,他们后来接续过多少活人的运气。只为他们写一期颁奖词,写给生死之间的接引,空荡荡的“无名”二字。

为乡下星星立传

广场的黑,拥抱着手机打出的光,递出欢笑和丝丝寒气。石座上,三位老人在聊天。我们有幸在同一天听到,太白的《将进酒》走出祠堂,将石头和灯笼,喊得雪亮。置身其间,我还发现了四五缕潮湿的光的出处。来自天幕。那是乡下的星星,童年时,我无数次与它对话,或者被它草草掩埋。
  现在,我再一次看见了它。在连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依然围着陌生的人,唱着被自己爱老了的歌。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联欢结束后一点点往乡道的黑缓缓挺近。
  我们仿佛一枚星子,在变亮,身边的回响也在变亮。太多的光,加在一起就是所有离开的人。仿佛,他们也来了,找到了亲人,也接受了,成为其中发光的一部分。

晚霞辽阔时——写给妻子

当我向友人说起屿北,他又一次听岔了,说不会去太久,有空你也过来。他正轻易将自己的想法绑住“渝北”这两个字。
  可我说的,是董奉山下的一个村子,是我们的家乡,一个小县城抬高的新地理。在这里,果园抬高花海,一个个小型田野公园串珠成线,能与遥远的星辰发生对应。
  凌晨四点,就有数百人从黑被单中伸出双手。
  凡是需要搬运创意的,都在那里抬起脸庞;凡是向后靠着另一种乡愁的,也都已经熟睡。
  等你到达时,天都要黑了,但没关系。这时屿北会举起晚霞,晚祷在丹湖旁,仍然需要走上好长的路,仍然在等三年的爱情和序曲,攫取所有的成长注入,温柔且长久。
  这时,你不经意发起一场讨论和抒情的练习;于是一种美妙之事发生了,我走在其间,擦洗内在的光辉,与你一同被池中的涟漪看见。

三峰路

不像勉武路,不停八百里加急,滋养老兵们无法站稳的召唤。不像郑和路,不止一日承诺要带着海上的荣光,找到在人间清白的肉身。
  它并没有多么伟岸的历史。每一处青石仅抬高儿歌一寸。它是一个比七月还热的虚词,正等着绵密光影被602路公交车碾压而过,再突然都站起来。此时,它只在意一些人熟练的叫卖声。
  那是一个母亲,离过婚的女人,正从卡皮车抬下一筐黄皮果擦到发亮;是三叔,拄着一支拐杖,他刚刚起床,把一首情歌从早唱到晚。
  直到,傍晚到来才慢慢寂静下来,与摊上的货品一样贴满渐深的衰败。就像草药,它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能一点点改变着黑暗的尺寸,催促他们化整为零。
  因此,我要站在这里,点上一份烧烤。
  就像今日蝉鸣认领着最深的伤痛,我也要忽然转身,无限渐进三峰路的内部,认领乡愁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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