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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受到高山送来的风——读吉狄马加近作《应许之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5846
陆 健
  我们总在期待着一簇语言的光,说出我们的心中所想。语言的云团,它在人群中总结我们、组织起我们散乱的星星点点的新意、集体无意识,把流行的、习以为常的惯性思维的厚厚帷幔扯开,把我们的呼吸与风、与天空连接。它是众人心声的汇聚、提升,众人愿景的集中表达,将朦胧的感觉清晰化。但众人并非能够轻易地得偿所愿,杰出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于众人的一个提醒,对于时间的一次舍命付出。我认为吉狄马加的长诗《应许之地》(载于《十月》2022年4期)正是这样层级的作品。
  我想起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中大气磅礴、排山倒海的句子:“我的爱和美洲一起上升……”何等的壮士气概!那种巨大的爱的力量带着土腥味向整个世界弥漫。
  中国新诗诞生以来,重要诗人虽星汉灿烂,大师却屈指可数。其中少数人,天分、才情兼具,能发现自己的问题,但拓展和完善自己,并非易事。原因自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们常常不由自主地扼腕,伟大的诗篇尚在期待中。海子的七部长诗,胸襟四海,显示了在他之前的多数中国诗人所缺乏的恢弘阔大。他要“寻找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但这些长诗均属于未完成状态,究其原因,从学养、阅历、经验、生命状态、情绪控制力等方面来讲,这些长诗所需要的综合能力他还达不到。不然这七部大作,就不会多是半成品了。
  《应许之地》似乎满足了我们的这种期待。我认为这是一首登高望远、饱含巨大激情、带着血液中的真诚、结构宏伟的诗章。对吉狄马加数十年的创作进行考察,以他的《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我,雪豹》《不朽者》《鹰的诞生和死亡》《火焰上的辩词》《大河》《迟到的挽歌》《裂开的星球》等长诗为参照,这首诗是应该置于其个人诗歌王国的王座上的。吉狄马加自出道以来的写作一直处于不断上升的状态并受到广泛赞誉。俄罗斯诗人叶甫图申科称他的诗歌为“拥抱一切的诗歌”。其在许多国家出版的选集受到非同一般的关注,被直译、转译,被研究、研讨,也是现象级别的。
  《应许之地》首先指出,“你看,那里是应许之地”。但那片息壤的面貌并不清晰。诗人紧接着说,“这或许就是一片未来之地/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通过疑问,通过“从最高的地方俯瞰大地”,感知到这脆弱的星球,在时光中的累累伤痕和许多人类个体的不自知。“任何语言的不足只有一种/那就是对不同的悲伤作出相同的描述”,这是现实之境,也是通往未来之境必经的道路。此时诗人将心绪归拢,他的祖居之地浮现于目前。然而,许多事物已在岁月中、在科学技术的作用下悄悄改变,街道、食物、电子眼、网络无所不在。达里阿宗、火塘、勇士的荣耀,“我们/失去了最后一个能完整吟唱摇篮曲的人”。诗人怅然落泪,“这是科学的胜利,这是技术的胜利/但绝不是人的全部的胜利”。那么“应许之地”在何处?在火焰中我们能否看到——彝人的火,支撑着光亮的天际,因为祖先的召唤、火的召唤,“河流被感动/群山的肃穆超过了任何一个时刻”。小到昆虫,大到众人,皆被唤醒,要改变现有的因科学技术过度涂改传统精神而产生的所谓进步的人类的“非栖居”状态。诗句再次出现排比、递进的潮涌之势,色彩斑斓的意象错落其间。
  可是年轻的一代似乎并没有“陷入沉思,是想去听布谷在春天的鸣叫”,恢复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并不曾“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向万物致敬”,他们得为了眼前的生活参与现实。他们在不停侵蚀他们的现实之中有挣扎、有理想却也有让其身不由己的力量在起作用。而“这个星球上的德高望重者/你们操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服装……谁能相信你们会作出一个准确的判断”。世界一体化的洪流中不乏有人驾驶列车不要命地向前冲,这难道只是一种明知故犯之错?那“幸运的斗篷”“丢失的木碗将神奇地出现在眼前”。彝人并没有在时代的轰鸣中沉沉睡去,他们拒绝被淹没。诗歌的大段关于美好生活的内容洪波涌起,美不胜收。诗人对幸福理念和生命观的描述经由诗句提升到其认为应该有的高度、这世界上任何人都能看见的高度。作者坚信这种对生命的崇敬是合乎现代理性的,是当今世界所稀缺的。这种热爱、尊重生命的仪式(包括日常生活也呈现出一种仪式感),过程是温暖的、美丽的。
  批判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是惩罚还是救赎,现代的人类/在水银般的琉璃长廊里呼吸升降/乳房的膨胀不是奶水而是糟糕的硅胶/而繁衍生命的任务给了白色的试管”。吁喊的声音响起,“地球上最大的荞饼,给饥饿的弱者以及/需要帮助的人一点空间/让古老的语言在最新的法律上/变成这个世界的文本”。应许之地,作者并不绘制未来的具体蓝图——这并非诗人的职责所在。他赞美、认同,以自己民族的历史和精神深处的光芒呼唤众人恢复对自然、对生命,对自由明天的激情。唤醒、赞美的声音响起,似乎群山都在响应,“火塘赫梯拉巴的山脉:黑色的鞍子/被银饰预约的筵席……祭拜者的手中将打开盐和酒的内脏/面对永恒的太阳,呼唤,抛撒细碎的金银……唯有神枝上的鸟儿把银杯留给了自己”。世界仿佛弥漫在一片光华中。全诗的主旨出现,它因为抽象而如此真切,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诗歌的魅力使人震惊。接着,在长达数十行的排比句中出现了对于彝族人来说最重要的名词,也许可称之为“简单的丰富”。这些名词是诗人建造诗歌殿堂的高大立柱,坚定而自信。他说给所有人的话是:应许之地。“人的占卜是神在左右/而神的预言往往只能让人来确证”,“人类的种族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进入它透明如同白昼的高速车站/那些居住者,是这个族群未来的子孙/他们别无选择,那是因为他们只能/从自身的觉醒中获得惊愕、野蛮和愤怒的力量……单他手中熊熊的火把却照亮了世界”。言语之花的芬芳一层层播撒,词句之雷声一波波汹涌。全诗在深情的祝福中完成表达,庄严落幕。
  做这样的解读其实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诗歌是圆融完美的自在一体。拆解难免放大局部、顾此失彼。文以气为主。中国古人最重视气韵贯通、气韵生动。读者去读原作,才能获得自己需要的那部分,自己有能力得到的那部分,在自我的意识中还原诗歌之美。我愿意将《应许之地》和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来比较,与帕斯的代表作《太阳石》拿来比较,节奏紧凑,妙语连珠,意象的变形恰到好处,目光深邃、题材宏大。诗人在作品中面对重要问题,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问题甚至是全人类的课题。吉狄马加和两位前辈一样,都表达了深情的赞美。赞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长诗中,它甚至面临被曲解、指责的危险。诗人对小事件、小人物及作品的“叙事性”较为热衷,记录生活事件、过程,似乎成为某种趋势,其他轻易不去触碰:生活太琐碎。从让人每每产生“巴黎的忧郁”的不如意中压榨出“古典的抒情性”实在太难,但是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做诗人要汲取哪些营养?要放弃什么?我们可以从吉狄马加早期的作品中,比如《自画像》(吉狄马加诗文集《火焰上的辩词》里的第一首诗)中读到,“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这深情的想被世界接纳的声音,何等急迫、坦诚。在艺术面前,要先区分真的诗和假的诗,然后区分好的诗和坏的诗。可以肯定,诗歌会选择真诚的、心中有爱的人。
  吉狄马加是彝人。我们知道,彝族是一个古老的有数千年文字史和文化传承的民族,拥有多部创世神话和记录万物诞生、宇宙演化的经典。这样的认知广度与精神高度孕育出的诗歌,其华灼灼当不意外。当然这些都以吉狄马加选择了诗歌作为前提。一位诗人的产生是艰难的,所以他到彝族和汉族的文化源头饮水汲取养分,悲天悯人心怀大爱,笔耕不辍。一部伟大的诗歌出自偶然,但更需要必然的某些条件做基础,需要全球眼光、多种文化为土壤。其中作用最大的,我认为是本民族文化,给他以血脉生命,给他看世界的最初视角、包容的性格、直率的个性,给他源源不断的想象力、强大的艺术直觉,以及他的直抒胸臆、大开大阖的诗风、语言与意象密度。这些都和大小凉山的山水、文脉有着天然的关联。一切风雨和成就,俱为宿命,他在按照命运的指引书写,别人无法模仿。
  《应许之地》是作者的力作,是分量很重的作品。因为它本来就是。它浑然、完美。它延续、集中了作者长短诗作几乎所有的优点,尤其是堪称杰作的《嘉纳嘛呢石上的星空》《我,雪豹》《不朽者》《火焰上的辩词》《迟到的挽歌》《裂开的星球》与大型组诗《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等几乎所有作品的优点。语言精湛,富丽堂皇。也许可以用海子的“人类主体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来帮助我们理解诗人的这次创作行为。它的“难以超越性”甚至让我想到,他的笔尖下一次将指向何方?
  每一次杰出的创造,都是作者舍身伺虎般的奉献;每一次有收益、有快感或痛感的阅读,无不是收受了馈赠。我感受到高山送来的风,我普普通通的一天因此不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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