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物流货车里的玛丽·奥利弗
我怎么不担心,玛丽?奥利弗在南方的高速公路上,那陌生的天空下
是她熟悉的田野、树林、湖泊和压低天空的鸟鸣
而一首诗的隐秘处,是她的黑池塘、尖塔顶、鳕鱼角
在物流卡车奔涌的河流里
一个用想象力抵达万物的女诗人
带着她的野鹅、延龄草,像猛兽一样从快车道超车
她紧紧抱着她那本诗集:《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抱着用“词语穿越坚硬、冷漠、封闭的墙壁”的灵魂
那是金色的脸,在一辆顺风快运的密闭卡车里
她的身边挤压着一件件网购商品——
小零食、牛仔裤、化妆品、高压锅、乳胶床垫、洗车喷枪
一双大号户外运动鞋压住了她的脚趾
一辆物流卡车,想让她逐渐习惯速度中的幽暗和窒闷
亲爱的玛丽?奥利弗,这是最后一个转运站了
一本网购的诗集明天早晨将要到达我手中
她把暗影中的氧气折叠起来,提前向我低声朗诵
“一个我爱过的人给了我
一盒子黑暗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
这,也是一件礼物”
这世界谁会钉马掌
在风雪夜里,如果远处有一盏灯我会大声问——这世界谁会钉马掌
我走不下去了,这半生的坎坷和风沙
让我的脚步偏离了身体和灵魂
是的,我累得心身脱形,双足渗血
我就是一匹马,被体内的寒气吞没
我需要一种古老的手艺
需要马蹄铁和钉子,狠狠打进我的足底
把我的野性重新支撑起来
让我的尊严再次昂起头来
在孤冷的人世间
如果有钉马掌的声音传来,那生锈的声音
定会像春风一样,顿时击落我的泪水
我还想在这夜色里继续赶路
还想再嘶鸣二十年。在苍凉的北方荒野
我终于看见了一家店铺
那深夜里的灯光摇晃着,但——
它是卖化肥的
响水瀑布
一条江水,要扼杀多少杂尘和欲念才能在一路奔流中安守如许清澈
当洛清江流到响水瀑布
我看见一个古代英雄的泪水倾流
轰轰作响的泪水
那是吼叫,是痛哭,是欢笑
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亲人
把我心中囚禁的激流,猛然释放出来
响水瀑布,洛清江最响亮的章节
在桂中大地上踏节而歌。更准确的描述是
它用从身体深处挖掘出来的鼓点、雷鸣
把自己的名字喊出来
把岸边的草木、作物、飞鸟
和一个个劳作的影子,也一并喊出来
像虚空中的滚石巨响,绵延不绝
这让我相信——神祇未死,人间有龙
千万年了,它似乎在等待着
水边这一首诗的有力回应
如果说,我期待加入一条河流的合唱
期待成为其中的一朵音符
唯一的理由,那肯定是——
我决意像响水瀑布一样
在层层叠叠的险滩里前行,依然保持着清流
依然保持着灵魂坚定的发声
春天的阴影构图
告诉她,就算木槿花凋落了也没关系一个人,把生病的脸
从潮湿的手风琴声里转了过来
那时,她就是她自己的构图和背景
当一个人的耳朵穿过枯死的树枝
她的爱人学会了驾驭光线
甚至在黑暗中勇敢地拿起了反光板
这是口吃的春天,一个人的高光
照耀着爱情的面部:柔和的额头、鼻梁及下巴
嘴角处的法令纹,那两条对称的河流
一条是生,一条是死,涂抹着均匀的光芒
此刻,就算回到那个命运废弃的货运场里
她也会微笑,要一颗受过苦的心不害怕乌云
还要春天的美死去活来
因为她看到了她的爱人,把岁月分散的阴影
搬运到了她爱情笑肌的腮红区里
久违了啊,这降服于软光的脸
在阴影的压迫中,清晰地刻画出爱的每一个细节
像耻骨外面的春天,如此立体、深邃
那时,连湖水都在侧耳倾听着四周的爆青
一个在暗室里感到无路可走的人
在阳光的阴影下揉了揉眼睛
从一条返青的柳枝上,寻到了新的出路
依然需要离愁和悲秋——在高铁上复习唐诗
依然需要离愁将万水千山和九转回肠
盘在岁月码头的粗缆绳上
依然需要一杯别离酒,将这一叶孤帆
从江湖夜雨渡回今夜的灯下
一条扬州的鱼儿还在船底哽咽
那鱼鳃边,放干了一条春江的泪水
依然需要悲秋
将寒山瘦水和萧疏万木
作为所剩无多的盘缠,收好
依然需要将秋风削成一根拄杖
以百年多病之身,一步步登上秋风的高台
在余晖中跟死亡促膝交谈,正如
那个先人,还在地下念叨着人间
一列高铁甩开唐代的韵律飞驰
繁体的离愁和悲秋,在旅行水杯里
仿佛落水的书生,一下沉下去
一下浮起来
体内的军列
那是我体内的军列,哐当一下就冲出命运的豁口一个人站在钢铁上面,向着托乌卡山谷那边的闪电进发
乌亮的头发激流一样冲垮了爱情
那是一个人坚毅的火车头,浓烟虚化了不确定的远方
那是坦克一样的脸廓,扬起了年轻的加农炮
我还记得,一双眼睛凝望着前线的天空
像暗燃的火,灼烧在一个版画家刻出的肖像里
后来我一直想,我早年那列军列到底去了哪里
今夜的梦里,一艘疏浚船在我淤塞的体内挖掘
那列在时间里失踪了三十年的军列
从一层层淤泥和垃圾中终于浮露出来,像失忆的古董
那些曾经如此执拗有力的机械部件,骨节一般散落
呛出连我自己都厌恶的铁锈腥味
现在,一列锈蚀的军列横在眼前,变成我近身的敌人
我羞愧地嗫嚅着——一个灵魂的
被俘者,确实被岁月摁死在了漫长、寂寞的铁轨上
广西的黄昏是如此安谧而诚实
广西的黄昏,是如此安谧而诚实从我掌心起伏的丘陵向大海边推进
恍若迟来的爱,一点点回收时间的绳子
那盘桓于骆越记忆里的光线,落在木薯地里
修正着一个布罗陀后人劳作的节奏
在一辆五菱汽车的后视镜里
夕光一路带走红河、桉树、墓园和山歌
一只鸟的剪影,把东南亚吹来的风拉直
它把天上的壮锦也分给了沿途的新娘
当边疆的暮云把一只烧红的铜鼓扔进海里
我听见了一颗偏远省份的心
再次淬火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个赭红的神累了,从花山岩画走下来
向薄暮中的旅人打听一列早班高铁的消息
在荔枝树熄灭的火焰里,坡地上的晚星
用柔软的舌尖渐次舔破了广西幽蓝的天穹
是时,八桂大地,亲人安歇
在夜风里,那个重修族谱的人
他还在天琴的缺页断线处,写写,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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