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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与感通——以杨键诗歌为例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3886
王东东
  杨键诗歌的技艺是朴素的,甚至是有限的,但这种技艺适用于他,而没有造成诗歌空间的狭小。每一个诗人的风格都来自技艺的有限性,但如何才能避开诗歌的有限呢?这是一个问题。对于杨键来说,就是在心灵修养方面下功夫。心灵的广阔才能最终形成诗歌的广阔性。所谓苦工通神,苦工既包括精神修炼也包括技艺训练。
  杨键的精神修炼方式即为感通,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有表述:“一个汉语工作者……如果他还有一颗至诚之心,至诚之心也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心,那他就是一个感通之人,那他就是一个诗人,或许这样我们还能救一救汉语。”感通既是一种诗学方法,更是一种存在论,正如《易传》所说,“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是对感通之心的最好描述,感通的主体即为诗人。马一浮有精彩阐发:“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诗教主仁。……所谓‘感而遂通’,才闻彼,即晓此,何等俊快,此便是兴。”此处的兴,有“诗可以兴”“兴于诗”的意思。然而,同时也是一种修辞方式,正如刘勰所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又云,“比显而兴隐”,“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文心雕龙·比兴》重“比”轻“兴”,对“兴”论述实在不多。近人周作人、梁宗岱、闻一多等对“兴”比较重视,也是出于对西方诗学尤其象征主义的兴趣,将兴与象征关联了起来。杨键的诗较少西方趣味而偏向传统,他的兴也更为接近感通而非象征。《神秘的恩情》并非杨键最为杰出的诗,但却很好地表达了他对感通的理解:
  他们没有挖到水,他们在坑边虔诚地睡了。
  睡梦中看见一条红鲤鱼翻进坑中,
  水源源不断,井做成了。
  我有幸生在一个真诚可以感物的国家,
  我的泪于是滴在井沿上。
  人啊,你一无所有,连井水都是红鲤鱼所赠,
  你们都忘了,这故事也无人再讲述。
  在这里,我祈求的安宁不过是护佑一位农夫牵着他的
  老牛回家的暮色,
  我祈求的智慧如他手中悠然晃荡的牛绳,
  我的泪要滴在这根牛绳上,
  因为在秋天的时候我总是被一种神秘的恩情环绕,
  这恩情世代相传,从未中断,
  我生活在一个懂得连井水都是上苍恩赐的国家。
  在这首诗中仿佛回响着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神话。的确,每一个民族都要对人天关系给出自己的理解,即使是迷信或偶像崇拜也行,而我们很早就由周公和孔子实现了“理性化”,但还是可以辨认出一个巫史传统(李泽厚语)。有趣的是,诗人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观察者,他对挖井人的梦作出了一厢情愿的解释,那梦就是他们的技艺。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诗人对挖井人的技艺进行了返魅和再魅,这是一个和现代化、技术化相反的过程。杨键的诗性智慧或诗性创造就是如此悖逆于现代化,他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巫师。
  杨键最好的诗是短诗,不过,严格说来,他长诗的结构方式和短诗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比、兴,甚至排比。他写有不少同题诗,比如十几首《荒草》就是证明,为何需要不断地反复书写荒草、坟、柳树、夕阳、船、河水(江水)……这些物象呢?这些乡村、田园和自然事物是他眼中所见,更是兴观群怨的开始,诗可以兴。所谓触物生情,目击道存而当下即是。从《冬日》中可以一窥他的感通得以展开的比兴方式: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第一节是兴,第二节是比,两节合在一起完成感通。《暮晚》也是如此,有一个由兴发展到比的清晰的线索:“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鱼儿在篮子里蹦跳,/狗儿在院子里吠叫,/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样清晰,/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这一感通的精神世界显然是以兴为基础的,兴包孕着比,比只不过是兴的外化。感通之人是诗人,但感通的理想境界是圣人境界,“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这是因为人皆可以为尧舜,而诗人的理想也就是人的理想。杨键的技艺围绕着传统的比兴,与其心性功夫相一致。
  杨键的感通诗艺大约在1990年代中期就形成了,当时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开始吃素,成了一个佛教徒。不能否认亲人和家庭因素对杨键的影响,这个讯息,庞培的《杨键小传》有所透露。在生老病死中有苦集灭道。从他的诗也能看出端倪:“我现在想通了,/要在苦中更加诚恳。”(《郊外》)心灵的转化首先就是对尘世苦难的转化;他喜欢苏东坡的诗“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并将之作为自己的一首诗《母爱》的引言,有众生平等的意思。
  在田野里,
  青蛙的叫声像是哀诉:
  “我在一个坛子里,
  在一个四条腿、两只眼睛的绿色小坛子里。”
  ——《哀诉》
  《哀诉》让人想起民间皆知的“六道轮回”,令人意外的是,在这种思想之上出现了一个想要克制和终结轮回的主体形象和声音。除了这种书写,也有更为文人化的抽象思考:“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他的心灵折射出来的。/各种树,各种花,/各种草,和各种鸟,/如果有一样不是他的心灵,/他就孤立了,/就要在梦幻里,/沉沦到很久……”(《述怀》)这首诗就表达了“境由心造,心外无物”的思想,让人想起废名,只不过杨键的诗更老实,废名的诗则显得迷离恍惚。杨键依赖于比兴甚至排比,废名则痴迷于象征和意象营造。从废名到杨键,其实构成了一条线索,新诗中的佛教书写愈来愈平易近人,而深入人心。这和杨键的感通之力是分不开的。他的方式接近于净土宗的奋励,犹如一千年前那个因为不断念佛而口唇红肿、流血的和尚,而不同于禅宗的顿悟。也因为感通之力超越了思辨,他的诗风更偏于当代罕见而珍贵的抒情。当代诗人不少都对佛教感兴趣,如陈先发、杨典、陈均、成婴等。从废名到当代,其实中间还有非常重要的人物:周梦蝶,他把新诗当成佛经章句来写,体现了新诗理想的一种形态,直与古典诗中的王维相贯通。新诗中的佛教书写值得专门研究。
  平易的风格之外,杨键也有更为精细的书写,以表达更为精深的佛教思想,如“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户外,一声声蛙鸣/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连同月亮,/像刚刚醒来的欲望/引诱我出生,/我落在精密无边的空荡里,/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要生下我来的想法”(《深夜里》)。这首诗的灵感应该来自佛教的中阴概念,“精密无边的空荡”是灵魂转世,也是法喜的空间。可以想见,杨键想象中的诗意空间也就是法喜的空间。但宗教信仰有时也会否定语言,崇尚沉默:“写作是我的第二次耻辱,//第一次我是人。”(《一棵树》)根本还是对主体性的否定,所谓“无我相无众生相”。杨键对佛教最为亲近,但也不完全舍弃其他信仰方式的语言:“一只病弱的山羊,像画中的耶稣”(《乡村记事》)。其实,对佛教空性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获得了一种感通的诗学能力。
  最初,他的感通诗学是一种空性的诗学,但很快就发展为对万物一体之仁的理解,而接近于强调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及其诗学。这一个过程,类似于以佛释儒,而又以儒摄佛。只不过他仍然是以感通的方式实现的,而缺少更为清晰的理论思辨。诗人的诗学转变,其实对应的是思想史上的问题。佛教对中国心性之学的贡献,是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的,但思想的会通历时甚久,从魏晋玄学到阳明心学用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闻也”,儒家当然也有心性之学,不过可能不及佛教的心性之学充分,所以传统士大夫才非要以佛治心。与哲学家的思想会通相比,诗人的感通就容易多了,更何况在思想澄明之后。一般来说,心学在现代中国更多起到革命性、反叛性的作用,同时也有批判性和启蒙性的作用。这一过程在晚明就开始了,在晚清民国更是如火如荼,实则帮助完成了现代中国人的心灵革命与心性启蒙。但在杨键这里,反叛性最大程度地得到了削弱,他对李贽和鲁迅应该都不会太感兴趣,而很快走向了保守的辩护。他原本是一个念佛的平民诗人,反而开始向往成为一个传统儒家的士大夫诗人。这恰好是需要反省的。其实,现代心性之学带来的结果也是两义的,包括积极和消极两个层面,类似于佛教的大乘与小乘。
  从心性的消极性这一角度,可以发现,杨键诗中大量出现的是一种哀歌: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发现
  芦苇是天生的哀悼者——
  每一杆也是一位慈母
  安慰着我们心里的死者
  至善至柔,同河堤上的柳树,
  乃是时光中的精华。
  ——《芦苇》
  芦苇作为“天生的哀悼者”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形象颇为动人,不禁让人想起帕斯卡尔“会思想的芦苇”,但与之不同。这是对于作为历史牺牲与祭祀之物的生命的哀悼,由于与现代的生命相通,实际上拥有很大的阐释空间。杨键的长诗《哭庙》,也应该被视为生命诗学,从福柯到阿甘本的理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用场。然而,一旦杨键从心灵的消极性试图走向积极性,抑或说,从哀歌走向赞歌,所得到的结果却颇为不同,如在《老祠堂》这一首诗中:
  人们在老祠堂边煮着一个大牛头,
  老祠堂里只剩下一棵银杏树了。
  大牛头笑着,
  在火上笑着。
  因为它的血沿着家乡的小河,
  流向长江,化作了江水。
  你们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屋顶上的炊烟……
  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一种恐怖的微笑,“大牛头笑着,/在火上笑着”,尤其出自一个素食者笔下。甚至要将生者也纳入进来,“你们相吻的嘴唇”……杨键的笔致毕竟更为适合哀歌而非赞歌,这也是因为他的感通诗学更多从佛教得到了力量和启示,他对儒家士大夫只是有点表面的艳羡,想要从孔子的“祭神如神在”来领会和重新塑造汉语的精神。杨键对哀悼之情的书写,在当代诗中可谓难得,但写《老祠堂》这样的赞歌则是勉为其难,实际上即使《老祠堂》还是以哀音为基调、以哀悼为基础的。在他对祭祀行为的书写和想象中,心灵的消极性和积极性并存,造成了一种两义性,他明白,“自我降生之时,/一种丧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来到我们中间”(《自我降生之时》)。但仍然相信:“在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死人那里得到,/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自然那里得到,/在自然那里得不到就在神灵那里得到。”(《你会吗》)这就远离了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也是矛盾的。杨键一意孤行的书写,结果是让现代抒情主体消隐于甚至让位于一个祭祀空间,“我好像一座荒废的大祠堂,/黑暗,吓人”(《死去的人向窗里怅望》)。祠堂终于成为现代诗中的异象,“我就在祭祀的路上。/……一路上浓重的牺牲的气味压得我喘不过气”(《尊德堂》),带着心灵的两义性也即含混性。其实这种含混性才是现代汉语的真实处境,也是杨键感通的极限和“没影点”,有助于我们探讨传统的感通之力及其界限。杨键在青年时期写下的《命运》一诗,似乎也预示着自己的命运:
  人们已经不看月亮,
  人们已经不爱劳动。
  我不屈服于肉体,
  我不屈服于死亡。
  一个山水的教师,
  一个伦理的教师,
  一个宗教的导师,
  我渴盼着你们的照临。
  ——《命运》
  的确,杨键还是一个山水的教师,他是当代诗中山水书写的隐秘起源之一,一如他笃信的那样:“在山脉与湖泊之间,有着对人的拯救。”(《在山脉与湖泊之间》)这就从神灵再一次退回到自然了,而从死者的世界再一次退回到生者的世界,是否可以从消极性走向积极性呢?抑或,从对祭祀的回望,再一次走向生存的勇气,诗性地栖居在天地神人之中?“我渴盼着你们的照临”有另外一个版本:“我渴盼着你们的统治”。近些年,杨键的抒情诗开始有向箴言(诗)转的倾向,这一看似单纯的技艺转向,其实也凸显了感通诗学的精神界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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