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我只有落叶五枚
落叶预示秋天。立秋是一种宣言,告诉你,多添衣,寻温暖归宿。
而今日无事可记,唯有落叶五枚:
第一枚,落于大厦之外,伴风起舞,无声坠地,甚至无人察觉;
第二枚,落于故土,在黔之西北的乌蒙山深处,倒映在母亲浑浊的眼睛里,它飞舞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到了北京的耳蜗;
第三枚,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字,落款“致××”。它被我紧紧攥了一整个下午,终究没能飘向彼岸。后来,它躲藏进某本武侠小说的书页间,在19岁那年,被江洋大盗偷走。
第四枚落叶久久不坠,它盘旋,不舍……像告别,也像回归,在永恒的途中,不知道会飘向哪里,又将如何被碾碎成泥。
如今我尚年轻,岁月的大风一日日刮着我,像刮着一枚在枝头死死抓住枝条的树叶。我将成为自己的第五枚落叶,努力生活和爱,用所有的光阴,苦练一场飞舞本领,作为人生的压轴表演。
清明,这一日属于父亲
这一日我们从城市回到农村,从农具和电脑的囚禁里挣扎出肉身,又从生存的围困里夺回时间,把一切都留给父亲。作为山的子民,父亲用满地青草为我们铺路,用两树花开对我们致以问候,以草木清香为原料,为我们烹制午餐。
整个下午,我们在地上围坐,饮酒,讨论旧天气,阅读父亲的生平。有时候恍觉父亲就在身边,有时候又天地辽阔,万物归隐,父亲像一个与我们毫无干系的人。
整个下午,父亲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们——
严厉、沉默,又透露着怜爱。
后来我们嚎啕大哭,说胡话,又各自沉默,用往事下饭。
后来我们酩酊大醉,从山间返回山下人间时,清明雨说下就下,一会儿便打湿了单薄的身躯。细雨迷蒙处,父亲站在高山之上,俯瞰着我们。从未变过。
秋分,在老家参加婚礼
今日村里有人大婚。新娘是年轻的山外女子,恰若野菊一株。人声汹涌似海浪,每个人眼里,都涤荡着一缕浪花。她立于门前,神色张皇,身子矮于低矮房檐,目光高于篱笆小门。她的手紧紧抓着衣角,以致于大红婚服扯出长条褶皱。
她眺望的远方有什么?群山?河流?
她攥紧的手心里有什么?青春?时间?
人声时大时小,像海水涨潮退潮。
突然响起鞭炮声。她像被吓了一跳,惊惶地退回屋里。
人们哄然大笑,一张张被时间雕琢的脸上,依次写满了孩童、炊烟、庄稼,争吵、疾病、死亡。
小寒,与友人书
与节气无关,或者说,一个人就是一个节气。你是小寒。冰凉的名字,冷淡的气质,语气里有寒气过境。
但我知你的热在骨子里回荡,血液里涌动着一条大河,那是高原上与你共生的河流,滋养了你的祖辈,也抚慰了你。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支孤独的火把。”告别时的话,字字沉重,落在我的心里。
一别已十年,小寒,时间掩埋了那个少年的我,而泥土掩埋了你。
在黄土高原的风沙里,你孤独的火把是否熄灭?
一别已十年,小寒,寒冷已经封锁了我的城。
这后来的光阴,我不止一次接住现实的冷水,将自己的热情浇灭。但想起你,又一次次举起孤独的火把,把自己点燃。
大寒,整理书房所得
积雪忙于融化,水滴自顾自地敲着石阶,声音很轻……这是属于远方的光景。
整个下午,你整理远方友人的书信,以及一年中散乱的笔记,翻开陈旧笔记,让冷风吹着一年过往。留存的诗书散乱,摆满书桌。
随便翻开一页,书中词眼,跳将出来,孤独,喜悦,得到,失去,圆满,残缺……
一年所得,不过寥寥。
而后誊抄诗词,临摹一年心事,无形之水淘洗明亮的词汇。
人声似有似无,你起身至窗前,见雪地空无一人。雪融在继续。返身案前,翻找书卷,试图寻一小句诗,描述春天。
立春,想起母亲
想起幼时,母亲弯腰在地里,整理旧年的荒草。“打春了,春天来了。”她佝偻的背影说,“地得好好整一整,杂乱的土地,庄稼可不爱长。”
贪玩的孩童,耳朵里只有风声,和对门山玩伴的口哨。
只有干燥的泥土里,那些沉睡的小虫和跃跃欲试的嫩芽,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一整天,母亲都佝偻着整理她的土地,像整理身体的某块皮肤,耐心、细致、温柔。
归拢的石头,被砌成崭新的土坎,杂草和枯枝将被烧掉,留下一地灰烬,成为庄稼的肥料。黄昏时,我从对门山两手空空回来时,看到母亲还在砌土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假人站在那里。
母亲一年一年地砌着土坎。
土坎越砌越高,先是齐膝,后来齐腰,再后来齐胸。
母亲老了,不再上山种地,却还在家里的楼顶上,铺了一层泥土种菜。她不再砌土坎,但每次回家,我都看到土坎在长,越长越快,已经齐脖子了。
立春一年年地过去,但我知道,母亲说“打春”的话,会越来越少。
谁也不能推倒那道属于母亲的土坎,母亲不能,我也不能。
多想母亲还是我幼时黄昏里的那个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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