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动物
她在夜里起身,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夜里很多东西,是睡不着的。比如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风,比如那盏睡觉前忘记关掉的小灯,比如在黑夜中轻轻晃动的走廊,让人总是疑心下一秒会有脚步声在那上面回荡。渐渐地,她不再感到焦躁,她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也不再有孤寂的感觉。然而这个秘密不是从她头脑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她的感官上分泌出来的。或者说,这些秘密原本就粘在她的皮肤上,只有偶尔掉落到空气中的时候,才会被她发现和注意。游泳池是这样一种空间
游泳池是这样一种空间:你和伙伴一同走入其中,一同分享独属于夏日的清凉和喧嚣。然而在它作为一个共同娱乐的空间之前,它首先以一种私人感受的形式呈现在你的面前。在这里,每一个人都独自地和水相遇,每一个人都首先和水建立起了一种根本性的、私密的联系。是这样一种空间,比起游乐园和商场,它更接近于电影院。当你和朋友们走进电影院,你们在同一个现代化的公共空间体验着同一部电影的放映。然而与此同时,你是独自地面对一部电影,你独自地坐在一片漆黑中享受着银幕视觉的刺激和私密情感的涌动。
你站在水池的中心,此刻,你是一个点;渐渐地,你变成了一条线,一条向前游动着的弯曲的线。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比空虚的游泳池更空虚的了。”
你在水池中待的时间越久,你就越是确认自己是个水生动物。没有一种痕迹可以刻印在水的皮肤和肉体上,只有一种绝对的、流动的、同质化的水。像那些无法捕捉、无法标志的自我,散落在池水中——你,怎么也打捞不起。
一只困在枯枝中的海豚气球
“我看见一只海豚气球困在了枯树中间。”当我读出这句话时,我和这个世界立马保持了一种距离,一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莫名脆弱的距离。
窗外的爆竹声连绵不断,远方的客人即将敲响我的房门,人们在烟花棒下讲述着一年的故事。而我坐在阁楼上,想着一只海豚气球,一只夹在枯枝中间的海豚气球。
在梦中,我做出了体操的腾空跳步,脚下的平衡木对我来说不再是外在的器械,而成了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我在梦中一次次地表演着,甚至忘记了是否有观众存在。
在我的房间里一定有许多看不见的小动物,在书房的墙内,在我卧床的地下,在地板的缝隙里。我相信它们的存在,因此不敢过我自己太放松的日常生活。如果我太过舒适地躺下来,我会不会挤压到它们正用力构筑的洞穴?
今天晚上是除夕夜,我要吹很多很多的气球,我要吹金色的气球,我要吹蓝色的气球。气球,这一最轻盈的物,没有一种惰性可以牵制它们。我要和所有的人一起吹它们,所有的人,所有可以读出海豚那个句子的人。我们都似懂非懂,但同时很是专注……
只有蘑菇
该用什么,去标志一个人的生命呢?用她反复听过的歌,用她反复观察过的树或者月亮;
用她半梦半醒时的万千思绪,用她在白色的黑夜里或者黑色的白昼里曾流下的热泪……
我曾在一个白日梦中看到一根拐杖糖般的螺旋的管道,管壁是从油画上摘下的凝固的颜料;
我曾在一条街道上看到一排排滴着修辞之绿的梧桐,像是一摞摞诠释着逝去的青春的文本;
我曾在一个夜晚被一个尖尖的月亮吓了一跳,好像那圆形脸盆里的水,无论被倒出多少,都可以流成一根璀璨的、银色的线条。
有一个隐藏的女孩,她每天在日记本上悄悄地栽下一朵玫瑰,然后,突然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对我打开了她过去一年的整座玫瑰花园;
有一个沉默的姑娘,她把每一个时刻的思念和痛苦都折叠成一颗纸星星,只为了在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节日,含泪拉开整片星空的帘幕。
窗帘外,夜长成了蘑菇,被挡在玻璃上;
窗帘内,人长成了蘑菇的隐喻,游走、膨胀在整个房屋里。
蘑菇不开花,也不产生种子。
只有散落在日子里的雨水,只有梦中魔法般的生长。
只有偶然和不确定的婚约,只有灵感和风的嫁妆……
生长在深渊中的树
我们终究要穿越过多少物的障碍,才能抵达一个人内心的房屋呢?我曾在一个早晨爬过一段长长的楼梯,为了证明那个强硬冷酷的男人也有他摘星星的阳台。我至今仍会时时记起那楼梯的逼仄、骇人,像是一只要将我吞噬的苍白的怪物。午夜将近的时候我总算看到了一点点星光,却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落了下来,并摔伤了我的双腿。直到后来我才在绝望中醒悟到,那零碎的星光或许只是我内里的烛火在两边墙壁上的反光。
我曾在一个夜晚游过一段长长的河道,为了让自己更深刻地共情一个姑娘内心的苦痛。我摘下了我的泳镜,又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即便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在水中发了炎,我也仍然努力让自己忘记它们。我就这样一直忘我地游着,直到我在河道的尽头撞到一扇紧闭的木门,上面挂着我多年以前上过的锁。
楼梯、门锁、墙壁……物,这一附在柔软肉身上的一层乳白色的壳,它以它全部的重量、全部的惰性,抵抗着我们潜入一个人内心中最透明的水池;它使我们深陷于语言和交流的泥泞、意义消解的沼泽地中,宛如一种来源不明的厄运。
期待地打开,突然地幽闭,像一只只萤火虫,一个又一个他者在我的生活中闪闪烁烁,等待着我去将他们再一次地发现,或者说,等待着他们将我再一次地发现。然而如果我们无意间相对而视,我们发现的将不是彼此,而是一道道陌生的缝隙,撕裂在黑夜空无的背景之上。这空无渗透进我与他人之中,将我与他人染上同等模糊的色彩。
不断枯萎,又不断绽放。为了抵达一个人内心的房屋,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我让一棵棵对话之树生长在我与他者之间空无的深渊中,这些树,离我和他人同样遥远。它们既无法抵达他人,也无法回返自身,只有一种永恒迫近却始终无法触摸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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