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在《格物、及物、化物及其他》中谈散文诗时认为:“走出对事物影像的过度描摹和轻易抒情,以思想和本质的发现进行诗意的呈现。鉴于散文诗在叙述上的优势,写作者更要清醒自己在场的意义,让作品能够超越平均的立意,文字中料峭的部分便是你的写作价值。”如果从这一段“散文诗观”中提纯关键词就是:在场、诗意、思想。而我所理解的“在场”,一是现实主义当下场景的超验感悟,二是主体的有效介入、对时代精神观察并为其命名,三是对未来的一种预言性叙述。多年来他倡导散文诗文本写作要凸显“意义化”,要有“大诗歌”的文本理念。故此,我读他近些年来零零散散发表的作品,总体感觉他一方面探赜诗文内在艺术及其审美特质,另一方面又能破除窠臼自成面貌。创作态势是由文学必然的秩序走向文本的自由和自觉。语言策略隐匿,文本始终贯彻着人与世界的紧密联系,从而提纯出他所说的“料峭的部分”。
人类社会不管有多少喧嚣,都有共同的大孤独与大寂静。万物有代谢,人同万物一样无依无奈。看见胡杨,想到离群索居、澹泊明志以及时间酷烈的存在:“认真地活,勇敢地死。然后,自己是自己的碑。”(《沙漠上的烈士》)“我说它是真正的烈士,在荒寒的原野,在高寒的气候中,它努力生长的事迹就是今天我们人世间最需要的鼓舞。”一隅见全局,小中见大的图式,不单单观其形骸之状,还重在精神上的传导作用,从“胡杨”这一本体引发精神的与哲学的思辨,阅之如临悬崖、面阔海,身形为之激越,精神为之慨然。另有《胡杨的祭奠》对生存的思考:“胡杨的身体一半仿佛沙漠,剩下的茁壮因此与沧桑为邻。”“每当风卷黄沙,碑上的文字就开始复活。马、骆驼和狼,它们曾经发出过各自的声音。”一种独特的接近本真的存在,喻不屈的灵魂,喻弯而不折的傲骨。既有古典的神秘性,也有现代的精神性。文字奇崛,思想高华。所袒露的,不仅仅是躯体,更是生命精神。《半枯的胡杨和晚阳》中又这样写:“我看到一棵胡杨大半个身躯已经枯萎,仅有几片绿叶的那根手臂,在拽住一点点一点点沉下去的太阳。”“孤独的老人,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为这片土地多留下一会儿光明。”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则千仞在握。胡杨,是人类精神的审美喻象。诗人观物,“于活处看”,而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蓬勃。当然,也有“小而清高”的象征之物,卓然于生命本质:“在后麦子时代,生长的过程被忽略。”(《后麦子时代》)“从麦穗上走下的麦粒,它们必须磨碎自己,必须重新彼此热爱,然后必须混合。”言说的本质是为了提炼思考。生长的麦子,或人皆轻之,但又不能离开。这是麦子的品格。自然之物,其性自足,委曲求全,但必须“磨碎”,然后“混合”。语言叙写得平静,内心却是痛的。麦子是麦子,亦是人之本身。通过精神的暗示来警策自己。美好不美好,其实都存在着。麦子的属性决定它是美好的征象。而在一个“断垣”上也能看到人的精神永恒:“我一直相信,真实而生动的爱应该在这样的人手里。”(《断垣上的掌印》)或者看到物质速朽:“城墙中那些与功名利禄有关的构成,是已经坍塌与风化的部分。”精神与物质,人之所求、所尚、所贵,自有差别,也因此毋须强辨轩轾,况且有的差别大多是文化与心理上的。人各有志,大的社会理想听得实在太多,小的民间香火也从未断过。自然物象有高士形象的存在:“解构后鹅绒那样的柔软,一抱团就是坚定的信念。在野僻之地,安静的猛士怀揣蒲草之心。”(《雨中观蒲》)抱团而聚,风吹散开。有如圣哲,最终的自己,是无滞于物,或者一物不留,从有到无,把种子全部播撒出去,从无到有。或者有如竹子那般,胸次常空,虚怀而立。正是“空空如也”的人生境界,倘若没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就无法从自然物象中领悟到生命的真髓。
《大凉山上空的鹰》寓意明显:“在大凉山,我久久地望着天空的鹰。俯冲,那是看到了硕鼠?上升,地面上那些令人惆怅的细节终将模糊。”鹰的存在也是力量的存在,是可厘清事物本质的映照。人与一切生命的对接,只在于一瞬间升于高处的鹰(神明)的启引。鹰是高天“神明”的喻象,也是一个人的精神品格指向,有了这种认知,在“我”之精神苦苦挣扎之后,对自身力量努力追取的梦想其实已然有了。那么,只有人与鹰的精神对接、互映、互换、互比翼,人或能摆脱不堪。但对人而言,寻找高远的生命精神(寻鹰),就一直没有停息过。鹰所看见的天空是高远广阔的,因此诗人或有了“没有鹰的存在,我们如何对付地面的鼠狼”的感喟。《山水记》:“平坦与起伏,山水如上帝,一生只能对它顶礼膜拜?”文本的隐喻让我想起诗人的《山》。取材虽司空见惯,却提出本质的疑问:不要总是认为山的高大即是精神的高大,虚幻的梦想并不能代替什么。低处的山,却能让人攀登。而无论山有多高,“基座总是要厚重些”,否则山难为山,也难以稳固。他用了“龙”与“蛇”的虚与实、大与小比较,互证虚无与存在。同样,《昆仑山口》也是有着思想的言说:“我来时的路上站满疲惫的修辞,这些修辞不是我走进你的障碍。”看山读山,观内心,观精神,观灵魂,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味道。还有《路过玉珠峰》:“人间对天堂的爱是否就是让现实服从幻境的指导?”“我是山下人,当生活热火朝天的时候,我是一个路过者,也是一个抬头看天同时就看到你的人。”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孤寂的内心,面对自然的造化,某种时候总能够找到与其相契合的部分。自然的大山大水,是性灵,更是人类精神和灵魂的道场。升华了认知,这时的“山”,所展现的已非一般意义的“山”了。面对高峻伟岸之山,林泉之志是难以丢弃的。“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逃离了俗世的困扰,隐身于山的清隽与水的柔美之中,不啻于人生理想的某种裨补。多年前周庆荣的《我们》之《山谷》系列,是作为60后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深邃思考。山谷偶入,瞻览无厌,仪象屡变,比照人生,莫不如此:身处风云莫测之中,而入山谷,而出山林,而啸山巅,再退谷底,寻人生来处,崖谷之间,会物无主,怎奈现世缠身,如何超然?也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
再如《人图腾》,也是自然图腾。比如一身热血追赶太阳最后化为桃林的汉子,比如受到惩罚不停推石上山的信徒,比如长空之上飞天奔入广寒宫的女人,比如骑牛出关行大道的老者。“图腾后的生命就舍生取义了,万物就都在身外。”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主体其实是人也是自然。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听懂的声音”。与此类似的,还有《魂标本》等。在《上等的磨刀石》中,诗人这样写:“一把好刀,只有被自己的历史磨过,才能最后所向披靡!”道出了生命的精神和灵魂的取向,时间的沧桑感与岁月的灼烈感、人与社会千丝万缕的联系。寻常石板路,像磨刀石,有的人磨出了玉一样的人生,有的人磨出了刀子一般的凌厉。而有的人,却被磨掉了糙粝呈显圆滑。《关于可能性》是一种精神假设或者一种意义指向。但都有着与现实的某种关联,批判抑或赞美。隐喻是文本存在的要义,对个体尊严的人性护守、不堪重负的绝响、锤炼生命意志的声响、对于精神性质的坚持等等皆如是。《蒲公英素描》省察幽细,由小而大,由精微而广远:“当我完成一棵蒲公英的素描,我是在公开一个秘密:世人眼中的飞絮,其实是生命的自我播种。”观察卑小事物,提纯精神品性。在“春风”“春雷”“向日葵”,甚至“秋菊”等面前,蒲公英只是一种渺小卑微的草木。人回归到了自然本初,就有了非凡的精神体认。自然经由我眼我心,就一定“有我”。有我,即与草木同类。《深井之水》:“一桶清凉的水,在炎热的夏夜,从乡村少女的秀发开始,流过手臂和羊脂玉般的身体,谁能够准确地形容深井之水的具体形状?”“在美好之前,应该有一次深刻。”木桶、绳子、米飨、庄稼的新生叶片、汗水浸透的衣服、女人的双手等等,串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生活场景。时间是单向性的,稍纵即逝的美与诗意的萌动,情灵摇荡,浑似蒙太奇语境,所透彻的超验与幽微的洞察,悉落文中。意蕴深刻的《医患关系》是一个“剧场文本”,也是诗人此前常用的手法。比如:《三人剧》和长章《诗魂》,通过不同时空不同事件中的人物“对话”,或者内心“独白”,喻指历史,批判现实。其“料峭的部分”就在于“药医”与“心医”的关联、对话所产生的思想,表达人性的匡正与追求。《一只喜鹊和三种果实》是一种灵趣抒写。诗人院子里有结了果的三棵树:李子、柿子和核桃。喜鹊对三棵树的“认知”,其实亦是对不同事物本质的认知。“喜鹊比我更珍惜秋天”,不露声色的“劝诫”,似乎比凌厉的批判更有力量。
《与鳄鱼说》也颇有“劝诫”的味道。“我对鳄鱼说:这是我的一次度假式的游泳,而且,河畔只能美好。”我们期待的人文生态的美好,总是会被一些无视人类秩序的人破坏。魏晋是诗人狂放的时代,也是不羁于礼数的好时期,但仍有别类的诗人,喋血于他所处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山林。岑寂空山,良宵月华,颠狂者总有所凭借的酒和琴,觞次滴沥,酩酊之际,非酒能安神哉?《广陵散》之“当清醒命运无法自由书写,不如自己抚琴,激越或者低缓,任性的人,自己给自己送行。”与《想到笋的尖锐》的“一开始,都需要尖锐。沉睡多年的土地是桎梏也是共识的营养,尖锐的意思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应该的模样。挺身而出,从桎梏中。未来竹子的根,如同笋的母亲的觉悟”一样喻指现实社会特立独行的思想者。而同样有类比性的,是他的《藕》之辩说“大环境”之恶与“人本”的自洁。藕生水底,平时不显露,而是深扎于污泥之下蛰伏。它让荷花抛头露面,却让自己甘入污秽沉埋。“藕,坚持。如地狱里最后的净。”作者对于莲荷庸常所赞美的“出淤泥而不染”,并不能苟同,因为这些荷花,只在短暂的夏季的阳光下灿烂。相比之,荷花的根——藕则是“在耐心地憋屈”里生长,是在黑暗和重压下坚忍着自身的精神力量。到底谁该得到真正的赞美,就一目了然了。再如《武侯祠》:“他把自己活成了他人的祭祀。”“后来的马谡太多,武侯祠的主人再也斩不完。”既有现实性,也有批判性。一如雕塑里的拉奥孔与诗歌里的拉奥孔,其实是不相同的两种形象,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的启悟。
戴卫的画,孤傲绝伦,质蕴高古。画与诗,相鸣相合。天趣与真意,是中国画的内涵,是画家心性的外露。画理之美,语言之秀,敞亮明晰,不媚庸艳。诗人以冰雪之心,行米盐之地,徜徉画境,寻绎诗意与画境呈显的思想,遣词造句,亦似野云闲飞,言情言意言思虑,亦如素月悬照。“那些黑暗了自己的人,来吧,我为你提灯”(《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当夜色如此庞大,一人执灯是不够的。我愿意是又一个善良的人,手里捧着一颗能够在黑暗中发光的心”,“谁在迷途,灯光就为谁而亮”,社会的责任与生存的忧患,言说的是人性的光芒和人类的精神力量。道德伦理,人性谦卑。诗人领略生命精神的同时,诉求个体的道义不能缺失,总能从自然的趣味中获得诸多行世道理。诗意所指现实,亦是对古之经典的另种解读:“庄子智慧在于,让自由自在的事物和自己无关,只做旁观者。尊重鱼和水之间的感情,旁观的力量大于直接介入。”“观鱼,能够看到哲学在鱼尾甩动,浪花是我们现实的需要。”(《正确的观鱼态度》)庄子之所以要作逍遥之游,乃是想超越时空的有限性,寻找到“无何有之乡”境地。除去虚妄和执念,那么入世就与自己有了关联。而出世的孤踪,也要与己有关。万象物色,可感发志意,引譬连连,寂然不动,又能应乎无穷。观鱼,观自在。鱼在水中,有如悬空而游无所依,生命精神的符号在微茫的时间里欲出,是文本所要表达的。也是明心见性、见精神;也是明道见理、见秩序。心灵也在主客相通之中获得了神谕。唯其志存江海,忘却了纷嚣俗染,才不会累其心,从而生发千仞高深之理想。圣者用心若镜,便是无我。心性的修炼到了一定程度,果然能心静如水若镜,天地之物态精神便毕现无遗。“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庄子集解·天道篇》)。《壁前心语》有思辨性:“把常用字选择好,它们有着芸芸众生的体温。如果写成一篇文章,文章中定能读出田舍、稻谷和麦地。读出声来,人们听到了蛙鼓蝉鸣,其实,鸡犬相闻。假如遭遇黑暗,豆油灯和萤火虫仿佛发光的蝇头小楷。”历史可以当作现实来读,现实可以当作个人的精神史来读,墙壁可当作一种灵魂境地来读,静穆也可以当作理想本身来读。诗画同臻,意境相契,这是画境生发的诗品。那么,品性达至虚静,精神内敛,默然返照,本质问题就显露了出来。何人不是壁?何人不是面壁之人?《猴戏庄重》讲的是北宋画家易元吉离家远游,师法自然,寄居山野,揣摩自然风物,最终明晰了艺术创作师法自然的重要性。诗人这样写:“我信为是猴戏生动了人类”“那些率真的人,才是真正的永生。”《蝴蝶必须在飞》写法轻灵,有隐秀之美。“不要给一只蝴蝶准备一片花海,要让我有梦”,“每一个人可以大,大过庄周和他的梦;每一个人可以小,小如庄周和他梦中的一只蝶”,完全契合了《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之生命理想的指认。庄子美学更是一种生命美学,核心是:超越本体束缚,飞向无限自由的精神状态,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亦即“道”与“非常道”。中国哲学研究常常使用“负的方法”,特别是对“道”的阐释,并不直接说清楚“道”实际“是什么”,却只说了很多的“不是什么”。这种“负的方法”有其必然性,“道”不可言,或者说不清楚,即以物象存在或者行为来喻之,从而让人明白了“道”到底是什么。那么对于诗文本而言,也是如此。山川之悠远,总会使主体在与客体的距离中,捕捉到某种主客契合的情绪。《生命的痕迹仿佛一砚一墨》:“要认真研墨,墨汁够用就行,不浪费给卑鄙,不用多余的墨去抹黑别人。”一砚一墨,味觉到的,是一种“劝诫”的精神美学。《钟声》谐音“众生”,肃然的生命在聆听大地的鼓声。“我想信童话里的人。我想把人的头颅画成钟,把眼神画出声音。我把人的心跳画成历史的细节,喜剧时忧患,悲剧时坚强。当事物温柔,钟声说出最后的真话。”钟声其实是历史,是伤恸肝肠的声响,它让生命灵魂震颤,它让人类精神空谷绝响。也因此钟声说出的是“最后的真话”。那么这“最后的真话”又是什么?或只有自己体味了。在《人间烟火才是万佛之佛》之《峨眉山之万佛崖》里:“看!又过来一位体魄健壮的男子。他喂养了马匹,耕种了土地,并且收获了庄稼。他祼露着上身,背负着他的母亲,攀援而上,他要给母亲地面上最美好的高度。阳光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每一滴汗水发出神性的光芒。”人是佛,佛是人,人人是佛,仁慈善良的大地是永久的伽蓝。佛即人性,是平等心与平常心。宗炳在《明佛论》中说:“佛国之伟,精神不灭,人可成佛,心作万有,诸法皆空,宿缘绵邈,亿劫乃报乎?”概括了佛教的宏旨,并以“精神不灭”为要义。关公云长是“精神不灭”的民间圣神,身映如日,心清如风。“夫精神四达,并流无极,上际于天,下盘于地,圣之穷机,贤之研微”,王摩诘也是如此。《王维诗意图》:“王孙一个都没有留下,只有我穿越千年去看你。”“如此一坐,人间又能越过千年。”其实,诗的美学应该“出发于人物品藻”(宗白华),有了人,才有审美境界。周庆荣在《诗魂》中写王维(第四幕:王维——繁华落尽我更静)两章其实是互文关系。王维离开了官场,才有了禅、空和寂,才有了明确的生活态度。诗坛画坛圣手,追求主观精神自由境界。王维有自己的生命态度,虽在世间却有出世之法,在家与出家一样可以得道。清净洁情,心生妙境。诗之上乘,乃“虚无之有”和“寂寞之声”,“游心于寂寞,以无为贵”。也因此有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有了“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有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有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有了辛夷坞、鸟鸣涧、辋川、梓州。诗与画,以神运化,与天地同巧的“活法”。“活着就是一切”,道理简单实在。《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之《辨识自己》:“半日读书,我对别人的生活充满敬意。半日静坐,我想给自己的生活留有余地,然后,认真地热爱这苍茫的人世。”心为法本,心作天堂。读书与静坐,都是人生修炼的方式。也是静思的一种。慧远说:“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象生焉。”静思,带来的是澄怀味象与涤除玄鉴,与老庄的“虚静”说同理。闲居理气,披图幽对。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读书、静坐,与天地沟通,与圣者对话。思考洁净,无多赘疣。《登高后再俯瞰人间》之《杜甫登高诗意图》,古人把登高览景望远作为人生的一种修行方式。登高一望,天涯可见,峰岫峣嶷,云林森缈。可以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人类整体更替的兴叹。“登高了,不蹚浑水,不身陷泥潭”,既超越于现实缧绁,也使得精神舒展高度自由。登高而沐清风,如同周敦颐般的“净莲”情怀。登高即脱尘。登高的人是胸怀天下的人。登高会带来想象的翅膀冲破客观时空的云层,上可达天,下可入地,可以回溯千载之前,可以驰骋百代之后,是人类的心灵哲学。“登高”诗意独到地表达了对古典文学深邃的领悟和认知,提纯了澡雪心灵的价值观。
黑格尔强调“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的形状的意蕴”,“要显现出一种内在的生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提出“内心视象”的美学命题,他认为,视象从内心、想象和记忆中迸发出来后,就无形地重现身外供人观看,对于这些来自内心的假想对象,不是用外在的眼睛而是用内心的眼睛(视觉)观察。王夫之的“现量”说“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亦如是。审美势能论,是中国古代诗歌美学中“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传脉,超然玄远,盖谓此也。比如《致大海》:“我一直有一个秘密,海平如镜意味着不祥的预兆。大海,必须波涛汹涌。”感召无象,变化无穷。诗的意象,是诗人“神与物游”的结果,一方面受“物色”感召,一方面运以主体神思。所创造的意象中渗透了内心的观照。天地自然之象与内心营构之证,运思中能听见“定风波”,妙想时能听见“破阵子”,放达的际刻能听见“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的大生命精神,是主观体验的本真要义。既便是一个小小水巷和水湾,亦能写出独到的诗意:“狭长的石皮弄,多么像一条舒肝的经络,气血一旦生动,小镇就会热血沸腾”(《石皮弄》),“每一个房子都是旅行者的客栈,枕水而眠,所有人都是梦里的乡亲”(《水墨西塘》)。摭其物象入诗,意象委婉含蓄。像王夫之所说“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而得珠圆玉润”。与山水画一样,山水之间可以悟道,可以表现宇宙精神,其最高境界,便是通过山水之魅“畅神”。从而使得精神驰骋遨游,进入诗意的言说天地。自然山水与古典人文之间所搭建的诗性人间元素,入诗、入精神。“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一切生灭变化在艺术的天地里都象征人类大生命的存在。心体无滞,顿悟真如。质实而趣灵,以诗的心态填平入世与出世的沟壑,从而在尘世得到心灵的超越。生活的场景其实就是一场戏,角色多多,剧情复杂,活灵活现。汤显祖论曲拈出了“意、趣、神、色”四字,移至论周庆荣散文诗文本,亦可相宜。另外还有一些写亲情的作品如《周末,观察孙女九言》:“你饿的时候就哭,玩具、有声读物和大人眼里的风景,一律无效。真理如此简单地被一周岁的孩子发现:风景在温饱之后。”趣灵视角,谛听本真。孩童是天使的喻象,有纯净的面孔和心灵。通过孩子的行为,可以照鉴大人的行动准则。像安德拉德所说,“孩子的手照亮了我的手”。从人类精神的层面来看孩子的世界一定是无限美好有秩序的世界。或可这样说,孩子是人类生命之旅中的灯塔,对于人类世界而言,善美与纯净,其实就是人类的生存理想。
近些年来,在一些重要刊物陆续读到周庆荣的散文诗作品,总体感觉他的文本多是以物象或事象进行本质提纯隐喻言说的。手法复调、立体多元。语言策略智慧,以思考拓展意义的辽阔和思辨的纵深。且能去除芜杂,一句到位,减少主观的抒情延宕,句子与句子之间有着嵯峨起伏的思考脉迹,从而开掘了诗文本隐喻的有效言说空间。因此,《沉默的砖头》《创可贴》《松:自语》《废墟:元大都》《档案里的铁匠》《一只蚂蚁不去批判自己的国家》和新近创作的《佛阁:米拉日巴、诗与方法论》《草堂问》《影问》等作品,都体现了“意义化”写作理念和文本思想内涵,诗意独到,廓然容物。当然,除了经验,更多的是他着重于“在场”体验,提纯并为之命名,这些在我看来皆是诗人思想的放达和对现实世界的直视,他以诗言事,言“可道”的现实,而非对芜杂社会的逃离,而非对于纷扰世俗的回避。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