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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木器(组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1712
蔡 淼

沙枣木:花瓶

沙枣木做的花瓶,用来装沙枣花,一种带着隐喻的命运被反复提及。
  在南疆,沙漠的边缘,沙枣摇曳,灯盏解构。
  书桌之上,一种木头被另一种木头指认、接纳。
  沙枣木做的花瓶,并不需要什么花朵装扮。
  它越过疲惫、苍凉,高擎秋天的体香,在书房分娩。
  一个空花瓶,木质的纹路指向源头。
  空,一种启示。
  灵魂泅渡,寓言空置。
  枯坐。对视。高贵者的天空摆渡在春天的门口。
  好多年了,我们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时间的缝隙里落满了尘土,夜晚安静下来,整个房子都住在一棵沙枣树里。

杨木:烛台

他的身体也和眼前这烛台一样,轻飘飘的,悬浮在尘世之上。
  泣血般的呐喊从细小的事物中传来,那些经过铁烙的纹饰在烛台上呈现出故乡和穹顶。手持杨木烛台,红色的蜡烛让原木的烛台有了灵魂。一只烛台叫醒了整个夜晚,微弱的烛光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落在阿里木身上的,不只有光,还有无尽的往事和记忆。
  制作烛台这门技艺即将在家族内消亡,这或许是时间的选择。阿里木背负着愧疚、衰老,却无法替代传承。黄色的绢布包裹了整个房间,与杨木结缘成就了阿里木一生的必修课。
  烛台只有在夜晚才能发挥作用,而阿里木却倾注了整个白昼的时光。
  还有一些爱没有来得及说出,还有一些技艺没有来得及传承,还有一些杨木躺在院子里等待着阿里木的刀斧。
  榫木穿插,随手赋形。
  阿里木说,左手活成了一把刻刀,右手活成了一把杨木。
  烛台上的灯光逐渐矮下去,烛台沉浸在黑色之中,静寂,伟大的虚空。

胡杨木:根雕

从沙漠中走出的圣雄,宁可把自己渴死也绝不低头。
  死而不朽,时间会生出青苔,为大地留下伏笔。
  把心掏空了,时光才能慢慢静下来。
  在公园里走进一座陈旧的房子,展厅里摆着比房屋更陈旧的胡杨根雕。胡杨木上随意地挂着几个葫芦,是搬运的人为自己留下的借口吗?
  我们是否足够了解一株胡杨?时间的回声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胡杨木从不缺少赞美之词,皲裂之声敲响历史的肋骨。
  每一件根雕都注入了现代人朴素的审美意识。
  他们从沙漠里拖回一截截干枯的胡杨,把它改造成茶桌、木墩、椅子,甚至是花盆。旋刀和斧子调整了胡杨的语序或逻辑。刻刀开刃,以一种疼痛的姿态重建内在的阶梯。
  他们说,每一件胡杨根雕都是绝世孤品。

枣木:木枕

亚力坤熟练地将木枕分出十余个部分,两头布以鱼鳞,中间是各种花卉、草木、山石等,每一组图案都呈现出一种安寂和对生命的宽解。电烙铁在木头上吐出特有的纹理,焦灼的木炭以一种气态的方式追溯和诠释着这门独特的艺术。
  以木为质,铺开大千世界的精彩,一种浸淫于生活的艺术已经传承千年。
  在时光的隧道里,木枕的技艺不仅凝结着亚力坤对祖先的怀念,更传承着一种生活的智慧。
  电烙铁已经在木枕上完成了逡巡,对时间的抗争让我们游走在艺术的边缘。粗细方圆、疏密虚实、浓淡干湿都将在我们的颈下治愈白昼的劳累。
  回到家中,亚力坤那张瓷实的脸孔延伸进梦中。三更醒来,用手轻轻地触摸木枕的表面,那里回旋着森林和枣木的气息。
  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我们才一遍又一遍重返故乡。
  木枕在黑夜予我以跋涉之语,在白昼予我以沧浪之音。
  木枕始终以梦境的方式接替它身上的纹理,在每个深夜醒来。
  馕戳子是木头与钢针的结合,馕戳子尚未问世的时候,维吾尔族人束紧一把鸡毛扎向馕胚。馕戳子是打馕过程中给馕的表面拓印花纹的工具,印制花纹不仅美观,还能让馕饼入味,透气,避免中间隆起。
  一根桦木在木匠的手中很快旋成一根有凸凹起伏的把子,上下刻成几圈平行的圆圈,中间刻上花纹,铺上油彩。底部绕上一层碎布,装上馕针,按在木柄上,晾晒三日,加固即可。其大小形态各异,可实用亦可收藏。
  走出馕坑的每一个馕在享受高温的同时,也用清油、牛奶、芝麻的芳香治疗伤口。
  在南疆,我们吃的每一个馕饼,都少不了馕戳子的点缀。
  馕戳子,是一种木器,一种工具,也是一种生活表达的仪式。
  在南疆,几乎每一个打馕人用过的馕戳子都超过三十年,从来没有人会扔掉一个年迈的馕戳子,就像从来没有人会掉下一粒馕渣子。
  我望着书柜上的馕戳子,一种负罪感在心头奔涌。每一个馕戳子都应该奔赴馕胚而不是空守书房。
  小小的馕戳子,简单,却又日复一日地奔走在肠胃与馕饼的两端。

梨木:木杯

用梨木做的木杯,在盛夏盛上冰块和石榴汁,整个夏天都凉爽无比。
  梨木,有韧性,无毒,无异味。无论是装滚烫的茶水还是凛冽的冰泉都不会走形。每一个木杯的诞生都凝聚了匠人的思想,每一只木杯都有一个独特的造型。
  伐倒一棵梨树,要经过砍、旋、抠、挖、磨、雕、烫等工艺才能有木杯的雏形。
  木杯虽小,却是饮水的关键器物。
  做一个木杯,极需耐心,杯沿和杯身要薄如蝉翼,同时还要接受电烙铁的烫画。多一寸则显累赘,少一厘就会被烫穿。杯子的底座和杯把用砂纸一遍一遍打磨,直至如皮肤般轻柔可弹,再用小刀镶嵌上玛瑙、羊皮、牛骨,一个木杯才算彻底完工。
  维吾尔族匠人要用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打磨一个完整的木杯,每一个木杯少则可用几十年,多则百余年,在岁月中裹满了包浆。
  木杯被各种液体冲刷浸泡,滋润着我们内心的干旱。
  当用杯子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一只木杯会记得他曾经的容颜。
  还是一千年以前的技艺,木器巴扎上摆满了耀眼的木盘。
  先祖传下来的木器制作技艺,已化作维吾尔族人血脉里的基因,世代相随。
  泡桐木,耐腐烂耐酸碱耐磨损,纹理优美、细腻。
  泡桐木做的木盘,轻盈,如一张张木质的速写纸,以一种流畅的线条把生活场景搬运到盘子里。
  那些凝固的线条开始在春天复活。
  深褐色,抖动着光影的花朵和深情的舞蹈。
  木盘中有四季,有鸟兽,有悬崖,也有深夜的暴雨和自我的省视。
  凝视,被时光过滤的木盘以一种游子的身份回到故乡。
  当锉刀缓缓地研磨出木盘的曲面,木头涅槃,另一重使命就开始苏醒。
  木盘,放牧灵魂的丛林,古老而现代。
  它沉默不语,拉低了时间的转速,以对抗肤浅的节奏。
  其实木盘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工艺,但它始终以永不改变的方式出现在南疆人家的生活中。

柳木:盘式肉墩

十五岁的柳木尚且无法打磨成一个盘式肉墩,十五岁的人生却已经走到尽头。与厄运抗争无效,岁月与病魔同行。
  木盘和肉墩的完美结合,在一动一静中抵达和谐。
  盘式肉墩,呈圆盘形,中间有一凸出的圆柱形的墩子,上大下小,四周凹陷。
  走访得知,中间的肉墩可以用来切肉,切蔬菜,切水果。切毕,自然落入四周凹陷的盘面,极为便利。也可以用来做木制壶承,中间凸出的部分放壶,凹陷处放木制的杯具。
  两种不同的生活仪式,在一个盘式肉墩中联谊。
  炊饮皆在方寸之间,回忆无法填满一个盘式肉墩。
  快乐和忧伤同时到来,万缕心结,被一寸一寸切断,拉长。
  妹妹再也不可能醒来,所有的语言卡在喉结处。盘式肉墩里的食物,成了被滞留的晚餐。
  执念,只能被挂在天空。
  院前的柳叶在风中谢幕,大地的剧场之上同时举办着两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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