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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水瓶(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1062
张作梗

镜子

一个单薄、空心的平面,
  竟繁衍出如此多费解的空间——
  没有什么能填满它,除了空无。
  从不储存记忆,甚至比鱼的记忆还短。
  唯有主体,能唤起它对主体的回忆。
  然而你丢失的东西,
  倘若破镜而入,
  也许能在里面找到。
  我见过直立、倒挂的镜子,也踩踏过
  铺在地上的镜子。被复制的
  快乐,在于你看见了自己的面孔,
  却不能取出来带走。
  一个公开作弊的魔术,
  彻头彻尾的游戏,
  没有谁能剿灭它,除了空无。
  就好像我们的族谱,因为时间是一场场
  灾难后遗症——变得支离破碎,
  徒剩弥漫其间的空无。
  然而镜子是真实的,
  它映照出此刻真实的存在之我;
  藉此我足以确认我有一个远古的祖先。
  ——这血液的链条,
  它派生一个特定的贸易日,
  供我们购买到多年后自己的遗照。

墨水瓶

一生的经历装在一只墨水瓶里。
  每一次拧开瓶盖,他都感觉是在拧开
  自己的脑袋——
  蘸着血液一样发蓝的墨水,
  他写下了一行行痉挛的文字。
  他写着肉体的回忆录,也写着灵魂的
  稗官野史。一只墨水瓶,
  有时像拳头擂着他的胸脯,
  有时又像一只猫,蹲在案头,
  安静地梳理着他墨迹
  一样纷乱的命运。
  吸不尽的悲凉啊;即使转世为蚕,
  也吐不完墨水瓶内郁结的丝线。
  一尊远离三界的佛,拒绝供奉和叩拜,
  但需要他用一生朝圣的书写,
  来护佑不被意外打碎。
  现在,瓶口变成一个时间的漏洞,
  无论用什么,他都不能捂住它;
  ——从里面,一页页飘出的白纸黑字,
  像是他呈献给生命的祭品,
  又像是墨滴一样颤抖的
  他思想的证据。

滚路工

当我把路卷走,大地上慢慢渗出了
  一张长条的灰白色支票,
  树木、山岚、湖泊、房屋、人,
  都是清晰的数字——最好别点燃它,
  一点燃,就会泄漏它内部沥青和
  渣石的破碎性。
  这是一处弯道,凸显出平面里的立体感。
  那是一个隧道,内卷掉所有的车辆。
  更远处,我们的雨水奔腾为彩虹……
  当我把路卷走,
  仿佛卷起一轴画;
  我握着一卷路。但不知道何物是
  起点,谁是终点。当所有的人都
  回不到往昔,我感觉到手里的路在变轻,
  仿佛一块融化的冰。而路途上,
  我们曾用流水占卜的风景,
  正加速汽化为回忆。
  当我卷走桥梁——这连接两块陆地的路,
  分开的身心,在一种
  神秘的撞击中,开始弥合。
  我们谁不总是行驶在路途中间?
  当我们卷起路,不过是卷走我们未经
  涉足的时空,那儿,也许有我们全部的
  海洋,也许,只是一处废墟。

大风过境,有时会留下……

大风过境,有时会留下
  一地乱象——
  这儿有一根撕烂的羽毛,那儿,在一个
  打转的水洼里,浮着一颗死去的星,
  紧贴墙根的草丛,一条摔成两截的
  丝瓜躺卧其中……
  正是从这些或公开或隐秘的
  蛛丝马迹里,昏睡者在醒来后回忆起了
  梦中惊恐的经历,
  而住在地下室里的人,
  当他们爬出自己的头顶,
  从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了。
  一瞬间,仿佛去了一趟不曾去过的地方,
  他们带回的东西奇怪又陌生。
  有些一生也遗忘不了的场景和遭遇,
  就这样像芯片,植入体内,
  再也取不出来。
  然而很不幸,在我们漫长的生活中,
  更多时候,大风会带走一切,
  又用伪装的景致复活原貌。
  ——它们来过仿佛从不曾来过;
  它们蹂躏过大地但没有
  留下任何证据。

树林

谁的内心不藏有一片树林?
  谁若没有,他的内心就沙化,就寂静,
  就无法生动和柔软;
  就没有童年的小精灵、小矮人、小王子……
  就会在捉迷藏的时候,
  将自己隐藏在公开的暴露中,
  像一只从土里滚出的刺猬;
  就会有沙子吹入眼睛,
  就会感知心像一只倦鸟,无枝可栖;
  如果突然有了一个秘密,
  就无处可安放这秘密,
  就整天抱着这秘密,因找不到地方安放,
  变得光秃秃的,像一个空心人;
  就想在屋顶、马路边、雨中、沙碛上,
  栽植一片树林,无论什么树,
  只要它像一座自然搭筑的房舍,
  能让心住进去就行;
  就会把这片树林改建为一幅画、
  一次漫游的沉思、一个游离于肉身之外的
  寄托……如果老了,
  就会把它当成归宿之处,
  每天去造访,聆听落叶声从脚下漫起,
  在每一棵树下徘徊、流连,
  仿佛和另外一个世界的
  自我提前对话……

空气

在高原,我发现了空气的真理。
  我是用呼吸找到的。
  呼吸:一款真理的显影剂。
  是这样:在青藏高原,当我持续攀爬天空,
  曾经甘洌、清爽的空气,
  忽如一块由尘埃转化的石头,
  随着时空走高,变得愈来愈大,
  直接压着我的肺仓,
  使我难以呼吸。
  呕吐并不能清除晕眩。
  喝下大量的水,根本融化不了那块石头。
  当我抬头,山峰向我倾落,
  像一块块生铁;而回望走过的路,
  盘旋而上有若一把锥子,
  顶穿了我的身体,
  两手拎着心跳,我张开浑身的细胞呼吸,
  我要把世界整个吞进去。
  在窒息的呼吸中,
  我找到了远方的空气,
  我发现了空气素朴的真理——
  什么能让我呼吸,什么就是真理。

墓中回忆录

……最后一个人如记忆离开了我。
  现在,我的体内空空荡荡——如果我能
  离开我,站到远处观看,
  就会发现只有我一人,
  在那儿蹀躞、徘徊、游荡,
  像一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伤残老兵。
  是的,“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胜利的喜悦,失败抑或恐惧的羞辱,还有
  那无休无止的奔行与思乡,
  现在沉落为一坛空空荡荡的寂静,
  连最后那个给予我慰藉的人也
  离我远去了。
  一场漫长的宴会接近了尾声。
  空空荡荡的大厅,曾经灯火通明,人声
  喧阗,现在只留下欢乐的余烬;
  ——椅凳爬上桌子,猫舔舐着杯盘,
  暮色漫卷,落日嵌在玻璃窗上像
  一个句号。
  该起身离去了——一盘与自己对弈的棋,
  谁还在乎最后的输赢?
  废墟从生命内部蔓延而出,仿佛
  浩大的秋风,将一丛秋菊逼向死角;
  现在,我参与着一座空心墓园的建设,
  我就是空空荡荡者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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